于是石咏再也顾不上考虑自家的财政问题,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两只白釉碗。
当石咏将那只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熟悉感”又浮上心头。这一对碗没有款识,色釉也普通,因此单论这碗的价值可能的确不高,但是这碗型与釉色素淡脱俗,似乎透着主人审美不凡。
石咏心里嘀咕,这不会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真论起审美,那位,可以算是整个康雍乾三朝审美品味的巅峰了。
于是他开工,调大漆,补碗……
这次石咏修补瓷器更为精心,耗费的时间也就更长。尤其是那只缺了一个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补齐之后,反复对照打磨,力争看不出丝毫人工补齐的痕迹。
在等待大漆干透的时间里,石咏又开发了一个小手艺——他会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见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顺手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将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个小人儿,偏生那形貌特别像石喻。喻哥儿一下子喜欢上了,捧着在院儿里疯玩。
喻哥儿玩的时候,方小雁笑嘻嘻地从隔壁墙头上探了个头,也望着这边。于是石咏也取了一小节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两下雕了个人形,却是个女孩子的发式打扮,伸手给方小雁掷了过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着说:“多谢石大哥!”
说毕,方小雁就从墙头上消失了。
石咏知她是跑解马卖艺的,身上有功夫,也不为方小雁担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对碗已经彻底补好,并以金漆修饰。石咏自己将这一对碗放在面前打量:碗早已被补得天衣无缝,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线则为原本太过质、略显无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种不规则的趣味。而那只没有碎,只是缺了一个口的那只碗,如今从外面看上去,则像是有金色的液体从碗口一带溢出来一样,寓意极佳。
“缺陷……”
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园子尽头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设了茶座,只见有一人施施然坐着,听见声儿便抬起头来,冲石咏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咏?”
石咏点点头,冲对方作了个揖,开口道:“正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缎面的常服,头顶的帽子正中缀着一枚和田美玉,被从紫藤架漏下来的日光映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薛蟠大喇喇地坐着,挺着腰板儿说:“反正就是‘庚黄’,画的那人物儿,那小腰……啧啧啧,好极!”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命人取笔过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1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小弟都能想到的,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2,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