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书,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他看看前面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从身旁一闪而过的国子监牌楼,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里清楚,自己正离雍和宫越来越近。
石大娘抿了抿嘴,微笑道:“谢谢大夫人关心。我那个小侄儿,已经拜了师,进了学了。”
佟氏一听这话开始还有些吃惊,后来却双眉一挑,眼中微微露出些不悦。可这是在旁人府上,又是瓜尔佳氏的生日整寿,她便也不愿多说什么,只是静了片刻,便转头对瓜尔佳氏说:“我们五姑奶奶如今被点了做皇子福晋,我也真是犯愁,头回操办这么大的事儿,真是战战兢兢呢!”
在座之人,大多已经听说了伯爵府的喜事。举座唯独石大娘没听说过,连忙向佟氏道贺。贺喜之后,石大娘便一直沉思着,不说什么,待到瓜尔佳氏的席面吃完,石大娘向众人告辞,便匆匆离去。
瓜尔佳氏私下里便埋怨佟氏:“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人家寡妇失业的,你这般巴巴地告诉她,不是逼她凑钱去准备给你家小姑子添妆么?”
石大娘与弟妹王氏都是寡居。她们两人都是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若是寻常时候走礼倒罢了,但是添妆却是不行。添妆时所用的各种绣品,都讲究一个“全福”。寡居之人所绣的,自然不合适。所以石家少不得破费,再去想办法筹办别的。
早先石大娘一直皱着眉头思量,显然就是为了这个了。
然而佟氏却不在乎,扬着头冷笑了一声,说:“我管她这些做什么?”
“谢礼也不要,伴读也不愿做,”佟氏一面数落一面奚落,“他石家不是有钱么,有钱送哥儿拜师上学,难道就没钱给姑奶奶添妆?”
瓜尔佳氏在一旁听得无语,心里颇有些后悔早先听了佟氏的话,下了帖子邀石大娘上门。
石大娘一回家,就从箱子里翻出那枚五两的金锭子,交给石咏:“咏哥儿明天上街寻摸寻摸,去置办些什么,贺你堂姑姑新婚。”
石咏看着母亲手里的金锭,说:“娘,不用动这个,我那儿还有点儿碎银子。”
石大娘摇摇头,看看这金锭子,下了决心:“去,将这些钱都花了,淘换些适合给新娘子添妆的好东西。对瓶对碗,或是成对的书画条幅,都成的。”
石咏吓了一跳:“要一下花掉这五十两?”
这才刚刚有点儿起色,这五十两一花,他老石家,立马就又一穷二白了。
“没办法!”石大娘咬了咬下唇,“你堂姑姑毕竟是要嫁入皇家的,咱家要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儿倒罢了,既然知道了,就总得出点儿力。”
石咏还是皱着眉头。
他觉得母亲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点儿面子,为了这么点儿面子,牺牲这么多里子……他们又不是什么宽裕人家,值得吗?
然而石大娘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
她们在旗的人家,于这人情往来上头,极为讲究。亲疏远近,对应礼物厚薄,简直是一门学问。
然而这一件事上,石大娘如此下定决心,更多还是觉得二福晋又是可敬又是可惜,因此对于十五福晋入宫之事,也想要好好出一份力。
石大娘望了望石咏,说:“咏哥儿,你这渐渐也大了,以后当差娶媳妇儿,怎么着都绕不过伯爵府那里。既然绕不过,倒不如早早开始走动起来,这件事儿上,娘实实是不愿旁人戳咱家的脊梁骨。”
石咏看看母亲手里的那锭金子,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虽说他一时还没法儿认同母亲对与“礼尚往来”的这种观念,但既然石大娘拿定了主意,他就去照办。反正家里的女性长辈决定怎么花钱,而他,该是想着怎么赚钱的那个才是。
拿定主意,石咏便揣了这锭金子,直接去琉璃厂。
在琉璃厂混着的时间多了,石咏早已将各间铺子的情况摸熟了,知道上哪儿能淘换到又光鲜又实惠的古董玩器。他四下里转了转,在一件专卖“硬彩”的古玩铺子里挑中了一对美人耸肩瓶1。
这对美人耸肩瓶器型线条流畅,釉彩灿烂,瓶身上绘着“喜上眉梢”,给人添妆,寓意很合适。虽无款识,但是行家都看得出是一件宣德年间的民窑精品。然而吃亏就吃亏在是民窑而无款识,所以要价便宜,只要六十两,被石咏砍价砍到五十,店老板还没点头,石咏却也还在犹豫。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只听铺子外面一阵喧哗:“来人,将这只鼎作为‘证物’拖走!”
石咏向铺子主人道了声“麻烦”,转身掀了帘子出铺子。一看左近的山西会馆门前,几个差役正将前日里见过的那只“南朝鼎”用绳子捆着,往一只平板车上挪。
旁边有人在议论:“唉……赵老爷子原本想买只鼎,如今看来,却是买气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