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天真活泼,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一点就透,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都不带挪窝的,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依旧坐在身边,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听说顺风顺水,薪水也很优厚,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书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书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书的去处。
“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杨镜锌背着手,一面走,一面说,“这位姜秀才教书,说好的人觉得非常好,也有人觉得他不怎么样的。我只做个引见,具体如何,你们哥儿俩自己定夺!对了,姜秀才那里,他也要看眼缘的。”
石咏一听,也觉得好奇,这位姜夫子,竟然还能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杨镜锌继续:“对了,他要的束脩也贵些,启蒙是一两银子一年,读‘书’是二两,‘经’是三两。这个比别的馆都要贵些,你们要有些心理准备。”
喻哥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石咏却在心里飞快地算开了。
时人一般都是四五岁启蒙,七八岁读完“四书”,再花上个几年时间读完“五经”,学习八股制艺,便能参加科考了。如此算来,喻哥儿要读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这束脩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上回石咏救下的讷苏,则是富达礼膝下幼子,是继室佟氏所出。讷苏上头,还有嫡庶兄长与姐姐若干,更不用提庆德和观音保那两房了。
石咏实在是头疼,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也是后怕不已,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只是富达礼拘着,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
佟氏是继室,当年进门的时候,石家已与伯爵府决裂,分户单过。是以佟氏和梁嬷嬷对于石家旧事都只擦过一耳朵,不知详情。
梁嬷嬷赶忙与石大娘说了几句闲话,随之取了一只捧盒出来,当着石大娘和石咏的面儿打开。
只见捧盒里面是两匹尺头,外加摆得整齐的银锭子,石咏粗粗数了数,知道总有五十两上下。
“这是做什么?”
石大娘抬起头,盯着梁嬷嬷。
“上次咏哥儿来伯爵府的时候太过匆忙,我们老爷又是个甩手不管内务的,竟连咏哥儿的表礼都未备下。这是补上回的表礼,另外虽然还没见过喻哥儿,但我们夫人听说喻哥儿和讷苏一样年纪,心里也惦记着,所以一样又备了一份。”
石大娘盯着对方看一会儿,突然伸手,从那只捧盒中将尺头取出来,又随手捡了两枚银锭子,放在尺头上,其余的都留在捧盒里。她随即向梁嬷嬷致意:“夫人的表礼,我已经收下了。其余的,请带回去吧!”
大户人家通行的,长辈给小辈的表礼,就是一匹尺头,一两个小银锭子。
石大娘这一出举动,完全出乎梁嬷嬷的意料。毕竟石家家贫,四口人,只缩在小小一进院子里过日子,与伯爵府那排场天差地远。梁嬷嬷原本以为石大娘见了这些银钱会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亲眷多,日常开销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说,“表礼我已收下,余下的嬷嬷为夫人着想,还是留着吧!”
“可这是给咏哥儿的谢仪……”梁嬷嬷失声道。
石大娘丝毫没松口:“我们咏哥儿救人,又是救的自家亲眷,可不是为了什么银钱谢仪。”
梁嬷嬷咂摸咂摸嘴,望望这陈设简单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这……毕竟咏哥儿年岁不大,喻哥儿年纪更小,府上使钱的地方还多……”
石大娘只盯着梁嬷嬷:“嬷嬷也听说过‘救急不救贫’这话吧!我们石家家里虽贫,可也没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嬷嬷,夫人的好意我们已经心领了,可过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因此这些银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