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第133章

“成窑的碗?”松竹斋的伙计还未怎地,掌柜听见这话,已经忙忙地从柜台里出来,“你要补成窑的碗?”

石咏点点头:“所以我需要点新鲜的上等大漆。”

掌柜过来,上上下下将石咏打量一番,最后疑惑地问:“你是打算用漆将碎瓷粘合,从而修补瓷碗?”

石咏点点头。

掌柜没吱声,盯着他,好似有点失望。

——用大漆修补,的确能将瓷器复原,只是裂痕处会有明显痕迹,不够美观。

“不止如此,”石咏淡淡地说,“我不仅要将这碗修补成原状,我还要化残缺为唯美,让那只成窑碗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绝品。”

“我要做的是——‘金缮’。”

“这个简单,”有个人在人丛背后探个脑袋,凑上来看了一眼,说,“用鱼鳔胶加大蒜汁就能补了。”1

鱼鳔胶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剂,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听见用这些个就能补,管事和“松竹斋”店主都是大喜,众人齐齐地转过身,一张年轻的少年人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

插嘴的不是别个,正是石咏。

“你……是谁?”那名管事见石咏年轻,不大信得过,开口问得直接。

石咏却不答话,直接越过两名长随,背着手,凑过脸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点头,说:“缺损的两片是夜光螺,只要将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试过能严丝合缝了,再按我说的,用鱼鳔胶和蒜汁调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夜光螺,色浅的鲍鱼螺或是砗磲壳也是可以的。对了,这幅插屏该是一对,对色的时候只要照着另一只挑一样颜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听石咏一番话,不免一怔,点头道:“对,这插屏原本确实是一对。”

那店主一听,登时向管事禀报:“靳二爷,既然有人指点了,我看不妨就按照这法子试一试。若是夜光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进的白色砗磲,可以请高手匠人按形状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这样可好?”

靳管事却说:“我看那,也不必另请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请那位小哥试一试,我看他说得挺是回事儿……咦,人呢?”

众人一回头,石咏已经不在店里。刚才趁靳管事与店主说话的时候,石咏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石咏走在琉璃厂西街上,他刚才是故意从“松竹斋”里偷溜出来的,本就没想接下这桩活计。

一来,这螺钿工艺不是他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可以谈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却未必是那么回事;二来么……刚才不也听见了?那靳管事口口声声说什么十六爷,又说东西是要送进宫里去的。

石咏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数字大大们横行的时空里啊!

只不过就算眼下有接触皇子阿哥的机会,石咏也一定会辟易远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说了,轻而易举就得来的东西,旁人也不会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经历过起伏,这些事儿见得多了,处事的时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咏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杨掌柜帮帮忙,弄一点儿金粉或是金箔来做“金缮”的,如今依旧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着琉璃厂西街慢慢往北逛着,本来只想随意走走,没曾想渐渐逛到前门大街附近,只听前面鼓乐喧天,远远望着有人披红带花,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往这边过来。

“听说这是荣国府的二公子娶亲呢!”

石咏听见背后有个人吱了一声。石咏听见“荣国府”三个字,登时愕然,呆在原地。他身边有不少人正越过他,往道路两侧赶去,还有人在高声喊着:“贾家阔绰,喜钱也多,大家快抢喜钱那——”

只见那跨马迎亲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两个小厮正抓了一个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两旁抛洒喜钱。

只听背后有人问:“荣府哪个二公子?不是说那位衔玉而诞的二公子才七八岁?”

“是荣府长房的琏二爷,知道吗?长房听说聘了杭州织造的侄女儿,王家的姑娘。”

石咏听着这戏码原本好生熟悉,荣府长房的二爷,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该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织造?

石咏对红楼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为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大叔啊,请问您铺子里有生漆么?”

石咏立在一间铺子门口,大着嗓门发问。眼前这铺子其实是个半工半铺的小作坊,唯一的店主正坐在铺子深处,乒乒乓乓地敲打着手上的一件白铜手炉。听见石咏的话,店主呆了呆,停下手里的活问:“什么是生漆?”

“就是漆树割出来的漆啊!”石咏抱着一线希望问。

“哦,你问大漆啊!”店主摇摇头,干净利落地回答,“没有!”

“那,那……谢了啊!”

石咏失望不已,他已经一连问过这条街上十一间店铺了,都没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欢自我安慰自我鼓励,石咏对自己说:也不能算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这个世界里叫“大漆”么。

走到铺子外面,石咏总觉得街坊邻里都在打量他。石咏连忙在脸上堆了笑容,冲周围人点头笑笑,在心中默念:刚到这个世界两三天,希望大家能对我多多关照。

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说出来,保不齐就被人当个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咏已经打听过,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街面上的人服饰打扮也印证了这一点。石咏只顾着留意旁人的衣着,甚至走路的姿势,没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乐意了,“哼”的一声,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咏一个,继续冲旁人微微笑着。

“看看,那就是红线胡同石家那个呆子!”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石咏转头去看,却辨不出什么人在说话,倒是好些人都瞧着他。

“就是前阵子摔到脑袋傻了的那个?”

石咏刚一转身,耳边又擦到一句。这回他索性不回头了,听听街谈巷议,也能算是一种有效的信息获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来就呆里呆气的,偏生石大娘总还总纵着他,由着他败家!”

石咏忍不住挠头——败家这回事儿啊,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前身。

“咏哥儿,”刚才那间铺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来,“你要找大漆做什么?”

石咏又惊又喜,赶紧将手里一个小包袱提起来,解开给那店主看。

“这个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点儿生漆……不,大漆,把它给补起来。”

店主接过石咏手中两三片碎瓷片,随手翻过来就看碗底的款识。

“……成化年制——”

店主念了一遍,自动省略六字横款最前面的“大明”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看,叹息一声,说:“成窑的碗啊,咏哥儿,你这说打了就打了,这……可确实挺败家的!”

石咏挠挠后脑,颇不好意思地笑,心想,这都是穿越的锅啊……

事情还要说到石咏刚刚“穿”来的那天。

他才刚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托着一碗药汁,立在他面前,眼中盈盈含泪,低声轻呼:“咏哥儿,咏哥儿,喝药了!”

石咏接过碗,二话不说,先将碗里不知什么液体尽数都折在边上一只瓷壶里,随即赶紧用衣袖将那只碗仔仔细细地都擦干净了,托在手里端详——

这是一只青花碗,碗底款识是六个字,楷书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字体规整,法度严谨,再看碗身釉面,只见胎底匀净洁白,釉面莹润如脂,青花则蓝中泛青,没有铁锈斑,整体显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这是一件成化年间的瓷器精品,成窑青花。

可是石咏却不能不起疑,这只青花碗若真是成窑的,也显得太新,太年轻了。

他本是一家国家级博物馆的文物研究员,这些年来经手的名贵瓷器不知有多少,七百年前的成窑瓷器,能保存到这样的地步,釉面摸上去甚至像是新出窑不久,难免让人生疑。不管是什么物件儿,只要暴露在空气中,天长地久的,总是会产生自然损耗,绝不可能看上去这样“光鲜”。

石咏抬眼看看眼前古装打扮的妇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成窑青花碗,忽然心生一念:这,不会是某个古装鉴宝节目,让他突然在这种情形下醒来,其实是在暗中拍摄,来考验他对古瓷品相的判断的吧!

哼哼,这个节目,错就错在,请了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而且给他一只崭新崭新的“成窑”青花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