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2,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画幅上名章处有点儿怪异,赶紧又伸手取了放大镜,打算再看清楚一些。这一动作,立时将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将这画朝起卷,同时大声地说:“薛大爷,您不是说了,要是有这唐寅的画儿,多给您寻几幅吗?小店刚巧又新到了几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画儿,画的都是人物,人物……”
刚才那幅画里,显见的是有点儿小猫腻儿了。
薛蟠一点头:“像刚才那样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让我石兄弟一一都鉴别鉴别……”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有案有架,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本子,看着是个外书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这书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叫人闻了,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跨门槛进了内室,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