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却渐渐觉得不对,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可能是他白日里看的那幅“庚黄”的画儿,内容太火爆了。
赵龄石赶紧道歉:“我……这不也没想到父亲会……”
他原本与冷子兴商量好了,借那只“周鼎”做个局,昧三两千两银子下来,他得二千两,谢冷子兴一千。
“父亲沉迷金石字画,玩物丧志,将生意上用得着的头寸都一起压在这些玩器上头,我这次,原本只想给父亲买个教训,哪曾想……”
“赵爷,依我看,你怕还是想自己昧点儿私房银子填补账面上的窟窿才是吧!”
冷子兴面无表情,冷冰冰地戳破了赵龄石那点儿冠冕堂皇的理由。赵龄石片刻间便有些无地自容。他进京之后,确实曾在青楼流连,挪了自家账上的银子,怕被父亲发现,这才联合了冷子兴做了这么个局,给亲爹下套。
可万万没想到,他爹赵德裕脾气倔强,不认这个邪,竟非要闹到顺天府去,让官府断一断这个案子才行。
“本是你们父子斗法,却用到我这只鼎,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你觉得世人会怎么说?”冷子兴坐在椅上懒洋洋地说。
这赵龄石就再不敢开口。如今从上到下都重孝道,若是叫外人知道了他这样算计自家老爹,他赵龄石立即就成千夫所指了。
“好教你知道,我冷某人,在顺天府可是有人的。”冷子兴放下茶碗,站起身,“惹恼了我,休怪我不客气!”
他丢下这话,转身离开赵家人暂住的屋子。冷子兴能感觉得到脚下地板震动,应当是有什么人从楼板上跑过去了。他也没放在心上,但想这种事儿,要丢人,也只丢赵家的人罢了。
石咏从头到尾将这桩事情偷听了去,实在是没想到,这古鼎的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他登时替赵家感到不妙。
石咏也记不起是曹公笔下哪里写过,冷子兴曾经因为古董生意吃了官司,因此上贾府去找岳父母求情。岳母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也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着只管求求主子就完了。1
所以冷子兴说他在顺天府有人,并不是随便说说,是真的有人。
而且听冷子兴的口气,将“孝道”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阻止赵龄石将事情的真相往外说,石咏总觉得冷子兴除了那三千两银子之外,还另有图谋,想叫赵家吃个哑巴亏。
说起来,这联合外人,算计自己老爹的赵龄石,才真正是那个最黑心兼最愚蠢的。
一想到此处,石咏不免替那位赵老爷子感到忧心。此前他见过赵德裕一面,看得出那人极爱金石,甚至和石咏自己的脾性有一点儿像,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容不得半点模棱两口。所以遇上了“赝鼎”这事儿,赵老爷子才会如此坚持。
可是如今,这早已不仅仅是“赝鼎”的事儿了。
石咏在山西会馆里问了问赵老爷子的去向,得到的答案都是去顺天府了。
他壮起胆子,往顺天府跑了一趟,正在门外转悠,却被门口守着的差役给轰了出来。
“你说‘周鼎’的那件案子呀!”倒是有个早先在山西会馆见过石咏的差役头儿,猜到他的来意,“老爷正在问,没那么快出结果,总得有个几天。不相干的人先回去等着去。”
石咏在顺天府门前,无由而入,心里又惦着石喻下学的时候快要到了,没办法,只能回椿树胡同接了弟弟,自行回家。
石大娘问起添妆礼的事,石咏只说再等等,等两天没准儿有更好的。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之后,腿脚一软,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