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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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咏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之后,腿脚一软,坐倒在地面上。

这是什么时候起的?他连碰都没碰过的古物件都能向他开口了?

“你看够了没有?”

又是一声。

石咏赶紧双手一撑,坐起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着他,才小声小声地开口:“你……是这鼎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鼎的声音虽然闷闷的,可语速很快,像是一个很不耐烦的性子。

“你是什么时候铸的鼎?”

石咏小声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垫着,在鼎身上稍许擦了擦,然后低头看了看帕子上沾着的少许铜锈。

“宋……宋的!”

这铜鼎竟然一改语气,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石咏越发好奇,当即小声问:“赵宋、刘宋、还是周天子封的……宋国?”

赵宋是后世通常说的宋朝,刘宋是南北朝时的南朝宋、宋国则是春秋时的一个诸侯国,前两者和后者的年代天差地远,文物价值也会天差地别。

那铜鼎闷了半天,吐了两个字:“刘宋!”

石咏点点头,赞道:“你是个实诚的……铜鼎!”

他与弟弟相处的时间多了,说话习惯用鼓励的口吻。

铜鼎便不再开口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石咏心里已经完全有数。

如今在琉璃厂,夏商周三代流传下来的金石最为值钱。眼前的这只鼎,严格来啊说不能算是赝鼎,因为南朝的鼎怎么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与三代青铜器还是有些差距。将南朝的鼎,当做周鼎卖给旁人,这商人,实在不够地道。

这时候有个醉醺醺的声音在石咏耳边响起:“石……石兄弟,你,你怎么和这鼎……说话?”

是薛蟠。

他一把将石咏拉起来,喷着酒气问:“你们……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给哥哥说来听听?”

石咏支吾两句,只说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却闹着不依,说是亲眼见着石咏和那古鼎说话来着。石咏一急,便反问:“就算我和这古鼎说话,你听见它回我了么?”

薛蟠一想也是,指着石咏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个呆子!”

石咏无奈了,难得这薛大傻子竟也说他呆,只听薛蟠又往下说:“跟我那个宝兄弟似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1……”

石咏一下子汗颜了,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与宝玉相提并论。人家是个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只是偶尔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几句而已啊。

这时候山西会馆里一大群人拥了出来,顿时将石咏和薛蟠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挤到一边。只见人丛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左一右,站在冷子兴身边。那两位,就是斥巨资买下这件古鼎的赵德裕和赵龄石父子两个了。

石咏一见冷子兴,自然心生厌恶,心知定是这人得了手,将一只南朝的鼎当成是周鼎卖给了赵家父子。

要是在石咏刚来这个时空的时候,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准儿让他当众毫不客气地喝破这一点。如今石咏却多了几分沉稳与谨慎。

他站在薛蟠身后,避开冷子兴的视线。只见众人簇拥着赵家父子,一起将冷子兴送出来。冷子兴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开口问赵家父子:“两位定金已付,在下也已经依约将这古鼎送到会馆,至于那余款……”

老爷子还未答话,赵龄石已经抢着说:“这你放心,有我们晋商的信用在你还怕什么?”

老爷子赵德裕却似乎对这鼎还有些犹豫:“若是这鼎有什么不妥当,这定金……”

只见那冷子兴满脸堆笑,说:“老爷子,您看着鼎,都已经放在您面前了,你见得多,识得多,您不是已经看真了么,这就是一具周鼎么?”

老爷子喃喃地道:“鉴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啊……”

赵龄石便说:“爹,那您就慢慢再看看,京里懂金石古玩的行家也多,咱们就再问问,也没事儿的!”

言语之间,将定金的事儿给岔过去了。

一时石喻下学,石咏去椿树胡同接了他。石喻一挨近,就说:“哥哥身上臭臭!”

石咏自己伸袖子闻闻,确实是有一股子酒味儿。他今日饮酒不多,主要都是薛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酒气,连带把他也给熏着了。

早先在那山西会馆,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甩脱了醉醺醺的薛蟠,单独去拜会赵老爷子,谈起赵家买下的那只鼎。而赵老爷子自己也对金石多有了解,一时没法儿接受石咏所说的。

“你有什么凭据,说这是南朝的鼎?”赵德裕觑着眼,望着石喻,心下在思量,这么年轻的小伙儿,是不是喝多了酒,到他这儿说胡话的。

当时石咏便说:“老爷子,我不敢自夸什么,我这点儿年纪,自然不敢说对三代的青铜器有多少心得。我只是见识过些金石铭文,曾经见过与这鼎类似的……”

他只讲了讲这鼎器上的铭文,和春秋时的小篆略有些差别,并且提及他以前曾见过南朝时仿的。

“老丈,我这也是不敢确定。只是南朝时有不少仿制三代的鼎彝,传到现在也是古物,但是价值和周鼎差得太多。特地来提醒一句,老丈若是心里也有疑问,便请人再看一看吧!”

石咏已经听山西会馆的人说了,这只“周鼎”,价值万两银子,光定金就要三千两。若是南朝的鼎,绝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完,就告辞出来,不再与赵老爷子多说。他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帮他把疑问放到明面儿上来而已。

石咏牵着弟弟,回想起那只鼎,忍不住暗自笑了两声。原本一只语气十分傲娇的鼎,被石咏戳破了来历之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石咏从山西会馆出来的时候,特地悄悄去看那鼎,逗它说了两句话,告诉它,它绝不是一只假鼎,切莫妄自菲薄。那只鼎才觉得好些,郑重与石咏作别。

他再想那薛蟠,也觉得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原本拉着石咏看“庚黄”的画儿的,听说有鼎,立即就忘了画儿,去看鼎的热闹去了;看完了鼎的热闹,又听说隔壁戏园子有班子唱戏,便兴兴头地听戏去了,一日之间,吃酒听戏看热闹,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做派。

唯独在山西会馆的时候,石咏曾见到薛蟠和晋商攀交情,十三四岁的年纪,和那些三四十岁的晋商在一起,也一样是高谈阔论,游刃有余。只在那一刻,石咏才觉得这个薛蟠骨子里还有些皇商气质。这个薛家独子,本不该这么纨绔的。

到了晚间,喻哥儿做完功课,石咏与他便一起熄了灯睡下。喻哥儿很快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

石咏却渐渐觉得不对,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可能是他白日里看的那幅“庚黄”的画儿,内容太火爆了。

这位梁嬷嬷,名义上则是代讷苏之母,富达礼之妻佟氏到石家来送谢礼来的。

石家人丁兴旺,太子妃之父石文炳膝下有三房子嗣。石咏上回在永顺胡同就已经见到了大伯富达礼和二伯庆德,还有一位叔叔观音保,前年放了外任,不在京中。除了这几位叔叔伯伯,石咏还有好几位堂姑姑,除了太子妃与裕亲王福晋之外,还有一位年岁长他不多。今年是选秀之年,石咏的这位姑姑会去参选。

上回石咏救下的讷苏,则是富达礼膝下幼子,是继室佟氏所出。讷苏上头,还有嫡庶兄长与姐姐若干,更不用提庆德和观音保那两房了。

石咏实在是头疼,记不住这么拉拉杂杂的一堆亲戚。他只弄清楚了梁嬷嬷是讷苏生母佟氏的奶娘,从小看着佟氏长大的,因此对讷苏也极为疼爱尽心。

当日石咏救下讷苏之事,佟氏听了梁嬷嬷叙述,也是后怕不已,心里对石咏非常感激,只是富达礼拘着,否则佟氏早就要亲自上门来谢了。

“夫人说了,若不是老爷嫌节前节后走动太过碍眼,早就要亲自过来相谢了。”梁嬷嬷看似很实诚地说。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却冷静地抬抬唇角,半咸不淡地说:“是呀,如今天气又暑热,夫人忙着府里的事儿,更加没功夫过来了。”

梁嬷嬷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各色人等都见过。此刻见石大娘这样说话,登时收起了小觑之心,连忙赔笑。她知道石家就算现在住在这样的蓬门小院里,这石家的女眷,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能当是寻常妇人看待。

这件事情本就是伯爵府理亏。石咏救下了伯爵府的幼子,避免了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伯爵府却到现在才来上门感谢,而且只是遣了一名仆妇过来探视,还真没将石家放在眼里。

梁嬷嬷脸上就讪讪的,赔足了笑脸,说:“是我们老爷拦下的……府里面日子也不算好过。那日讷苏少爷多少受了惊吓,回来就烧了几日,夫人一头照顾儿子,一头又要操持一大家子过节,的确是抽不开身。这事儿的确是我们缺了礼数。您要是见怪,我老婆子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梁嬷嬷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石大娘拜了下去。

石大娘见对方认了错儿,心里就没了芥蒂,当下放缓了身段,也柔声说:“嬷嬷太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上的难处,我们也能体谅。我们这一辈已经多少年没和伯爵府走动了,如今小一辈有这缘分能相见,我心里也是乐见的,毕竟曾经是一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石’字来。”

她微笑着望着梁嬷嬷:“夫人是哪一年进府的,我竟还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