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第115章

慧空师太与妙玉所居的这一间小院,极为干净整洁,只是正厅之中不设条案太师椅之类,只在正中安放了一只矮几,厅中布置得如同禅房一般。

石咏倒也没想到,自己一提“颁瓟斝”,就当真说动了妙玉,邀自己进院。他不敢怠慢这位“大小姐小师父”,略施了一礼,才学着妙玉的样子,恭敬席地而坐。

妙玉自始至终板着一张脸,跪坐在石咏对面,有道婆进来,妙玉在对方耳边轻声吩咐一阵,那道婆转身下去,不一会儿,取了一只风炉,一只银铫子并一只茶壶出来。

石咏看着心里生疑:这是要招待他喝茶么?

妙玉一言不发,板着一张脸,将那只风炉点着了,然后将银铫子顿在路上,瞥一眼石咏,见他面上微带惊讶,但是却恭恭敬敬坐在一旁,一语不发。

妙玉登时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梅花雪融水,本有杂质,泡出来的茶‘轻浮无比’什么的,都是假的。所以这是旧年蠲的雨水。”

石咏无语,唯有苦笑,知道这姑娘记仇,将他以前说过的话都牢牢记着呢。

可是旧年蠲的雨水,从卫生的角度上来说,也好不到哪儿去啊。石咏望着那只银铫子,心想:好歹是烧开的开水,沏茶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因为另一只“颁瓟斝”的关系,石咏此刻面对妙玉,百般容让,无论妙玉怎么酸,他都拿定了主意不还口。好在妙玉只损了他两句之后,便不再说话,花厅内寂静无声,妙玉与石咏两人相对而坐,早先取风炉出来的那个婆子则在一旁陪着。

石咏忍不住又胡思乱想了:他记起在马尔汉尚书府上那一回,那位“英小姐”见他,一定得隔着帘子,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此外帘子那边怕还有丫鬟婆子陪着。而妙玉虽是出家人,却能落落大方地当着他的面烹茶。

他心下好奇,忍不住盯着妙玉细细打量。见这位带发修行的女尼,除了身上衣饰不同以外,容貌举止,都与寻常小姑娘无异。而她这点儿年纪,若是放在后世,眼下该只是个正在念书的小姑娘,可如今却绷着一张脸,严肃无比地在他面前表演茶道……

“咳咳!”

妙玉一声咳嗽。

石咏这才省过来,他怕是盯着人家看得太久了,赶紧摇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那个失礼了!”

随后他立即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眼神再也不敢乱转,甚至片刻之后,他的鼻尖上,微微渗出一点汗水来。

妙玉深深地低了头,才总算忍住了没笑出来:这个人,实在也太老实了。

一时银铫子里的水已经生了蟹眼泡,妙玉将茶沏了,转身去她随身带回来的一只竹篾箱子里去取茶器。

那只箱子,是她从本地黄庙里带回来的。其中一只,正是“颁瓟斝”。

妙玉见到“颁瓟斝”便微愣:她之所以放石咏进来,请他品茶,就是因为被对方一语喝破了“颁瓟斝”的缘故。妙玉听说石咏知道这件器物的名儿,便知石咏这人不简单,心生不服,所以要用自己手上其余器皿来试一试石咏,能将他压过一头才好。

可是如今选择器皿的时候,妙玉却犯了愁。早先她在黄庙里饮茶,用这只“颁瓟斝”盛过酥油茶,这在妙玉看来,便是沾上了腥膻,这只茶具便“不洁”了,起码得洗上好几遍之后才能再用来饮茶。她一犹豫之下,伸手将一只翡翠杯取了出来,随即又拿了一只犀角杯,放在桌面上。

“石大人博闻广见,可知我这两件,又是什么茶具?”妙玉淡淡地开口,语气傲岸,拿准了石咏再也不知道这两件的来历的。

石咏只看了这两件一眼,心里就有了计较。他想:小师父,您若是换两件出来,我可能就真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然而眼前这两件么——这是一道送分题啊!

自从石咏进入这个时空,遇上的事也不算少,他的性格正在被一点点地塑造,棱角也在一点点地被磨圆,然而他本性依旧是个耿直的,所以这会儿见了送分题,心里只管一阵暗喜:总管不用交白卷了。

于是石咏当即开口,说:“这只翡翠杯,琢磨成方形,开口上大下小,乃是盛器‘斗’的形状。加上这翡翠的水色极佳,堪称绿玉,想必名叫‘绿玉斗’了。”

此刻见到实物,石咏也不免由衷赞叹,作为一名专门研究“硬片”“硬彩”的研究员,古代各种玉器他也见过不少,知道这样玉色纯净的绿玉斗极其难得,再加上这枚玉器的玉雕雕工浑然天成,令这只绿玉斗器型的美学价值立马上了一个台阶。

妙玉听石咏赞叹得真诚,忍不住有点儿小得意:这还是认得石咏以来,这人唯一一次没有在鸡蛋里挑骨头的一回。她当即客气:“石大人过奖了,这只绿玉斗么……也不过是一枚人间俗器而已。”

石咏却摇着头说:“只怕世间也未必再找的出这样一枚俗器来了。”

妙玉听这话再合心意不过,心里登时又高看石咏两分,接着又将那只犀角杯往石咏那边推一推,说:“大人可辨得出这一只?”

犀角杯上本有垂珠篆字,但是妙玉却让那几个篆字朝向自己,不让石咏看见。

石咏见那只犀角杯形似钵而小,颜色呈棕黄色,但杯身上有一道白色纹路,从杯身一侧一直延续至杯底。他更有把握了,当即开口:“世间最珍贵的犀牛角,由根部直到尖端,横断面看,中心有一白点,其实是犀角中有一道白色,连成一线,世称‘点灵犀’,‘心有灵犀一点通’说的就是这一种。这种角是犀牛角中最为珍贵之物,以这点犀为杯,又做成盂钵的形状,想来该是叫做‘点犀钵’,或是‘点犀乔’。”

他再抬眼,便见妙玉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石咏。

石咏不好意思地回想,这回算是有了原著帮忙,才能得到满分。他一向又是个婆妈的性子,这时免不了又补充道:“对了,犀牛本是异兽,世人多因犀角而将其猎杀。我虽然觉得这‘点犀乔’无比珍贵,但亦盼望世间少些无谓的捕猎与杀戮。”总之保护珍稀野生动物,人人有责啦。

岂料这话颇对妙玉的胃口,她受佛门熏陶颇深,石咏提起“不杀生”一事,她当即双手合什,垂首口宣佛号,喃喃念了两句经文,这才抬起头,望着石咏,说:“若是石大人选,会选哪一只作为茶具?”

石咏心想,书上说那只绿玉斗是妙玉常用的,当然不能选那一只。于是他便指了那只点犀乔,说:“不才想试一试这只。”

妙玉闻言一怔,脸上稍稍现出些异样。她身旁的婆子则对石咏说:“哎呀,这只犀角杯是妙玉师父常用的。”

石咏:啊?……难道,书上记得不对?

他赶紧摇摇手,道:“小师父常用的器皿,在下绝不敢妄自擅动,在下就用这只绿玉斗好了。”

于是他谢过妙玉,取了她面前那只绿玉斗,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茶,只觉得那茶确实妙绝,在这略带些闷热的夏日午后,饮了这茶之后,整个人都是通透清爽的。

“谢妙玉师父赐茶!”石咏慢慢将茶品过,恭恭敬敬地将绿玉斗放在他面前矮几上。

妙玉则神色莫辨,淡淡瞥了石咏一眼,自管自低头,将点犀乔中的茶水小口小口地啜了。

“小石咏,别光顾着和小姑娘聊天,别忘了我拜托的事儿!”石崇这时候急不可耐,忍不住提醒石咏。

石咏想想也是,连忙小心翼翼地提醒妙玉:“听闻阁下藏有一枚‘颁瓟斝’,在下斗胆,可否借来观赏片刻。”

就这,石崇还不满意呢,“观赏片刻怎么行?小石咏,反正那一只是仿品,你有多少钱,把那只仿品买下来么!”

石咏压根儿不理他。

可是对面妙玉的脸色却立马变冷,眼光中生出些恼意,径直伸手,将石咏饮过的那只绿玉斗收起,也顺手收了点犀乔。

“真对不住,那只‘颁瓟斝’,我嫌腌臜了,所以不便取出,就不请大人赏玩了。”

妙玉冷冷地说。

石咏则挠挠头。

他一直是这么个钢铁直男,当年小师妹陪在他身边看他修复文物的时候是如此,如今妙玉变脸,他依旧是如此。他从来都没有这种能力,去感知身边的女性们,到底因何而对他生出不满,就像他此刻绝想不到,从此以后,那只“绿玉斗”也会成为妙玉常用的杯子,只因为“世间未必再找的出这样一枚俗器”。

只不过,托那些文物“小姐姐”们的福,石咏多多少少还是有了一些与女性打交道的经验,至少这时候他能感知妙玉的情绪不大对,有问题。因此他也不敢胡搅蛮缠,强求妙玉出示另外那只“颁瓟斝”。

“若……若是如此……”石咏想,要不然下次来吧。

哪知这时候石崇突然兴高采烈地说:“她会扶乩,她会扶乩!”

“石咏,你快去请她扶乩,我来降坛,我来将前因后果都说清楚!”石崇难抑兴奋。

石咏这才注意到妙玉所在的这间“禅室”之中,屋角有一只矮柜,柜上放着一只沙盘,还有乩笔符纸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