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第 111 章

石咏一面讲,宝镜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见贾琏允诺不将石家扇子的事儿外传,宝镜当即冷笑道:“那冷子兴二话不说就将你卖了,如今只是换做个国公府的寻常子弟,你便这么相信他?”

石咏心想:今天经过这么多事儿,他确实是对贾琏存了一份信任。贾琏这人,比那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的冷子兴之流,可要强多了。

听见石咏说起他被人误会是“拐子”的时候想法儿为自己澄清,宝镜点头,说:“你做得不错。遇事冷静机变,是极要紧的品格。这几日里,你多少是有些进益的。”

这一句肯定简直令石咏心花怒放,开心一阵,才反应过来:武皇用人之术,炉火纯青,能令那么多名臣都俯首帖耳,这会儿用在他石咏身上,简直是在用牛刀杀鸡呢。

待再说到顺天府和忠勇伯府里的见闻,宝镜听石咏形容了他两位伯父天差地别的态度,倒没有轻易下结论,反而啧啧地赞道:“有意思,有意思!”

“这真是个绝好的例子!”

宝镜笑道:“这世间最有趣的事,便是四个字——‘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是好人,却未必会对你好;有些人看着刻薄,却可能是真性情之人……”

石咏:原来这是四个字啊……

“你那位二伯,言语固然动人,可有任何实际的表示么?有否定下日子,带你去拜见亲长?眼看端午将至,又无过问你家过节的打算?口头便宜,人人会给,你明白么?”

石咏连连点头:“明白!”

他本就觉得二伯父庆德不大靠谱。

“而你那位大伯,哼哼,也有些欲盖弥彰……我且问你,石家族里,近来是否遇到什么难题或是危机?”

石咏觉得脑海中陡然灵光一现:原来竟是这样。

武皇的意思,富达礼故意疏远石咏,其实是在眼下的情势下,有保全石咏的用意。真的是这样吗?

如此又过了两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气热了起来。石咏带着喻哥儿,上午念了几页书,又习了字。下午天气炎热,两人就支了个竹椅,在院儿里一棵槐树下午睡。

石咏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前有冷子兴,后有贾琏,为了他家扇子而来的人们到此都是这么一句。石咏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门口,一拉门就想训斥——

“石小哥!”

外头站着“松竹斋”的掌柜杨镜锌,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随我来!”

石咏赶紧问什么事。

“那对碗的主人……那对碗的主人要见你!”杨掌柜擦着汗说,“你家真是难找啊!”

石咏一想:那对碗……

他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去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衫,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随杨掌柜走出红线胡同。

杨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问:“能骑马么?”

石咏点点头:“能!”

在现代的时候他很喜欢去坝上草原,在那里学过骑马。只不过在这个时空里骑着,石咏莫名有点儿无照驾驶的感觉。

好在杨掌柜带着他,与数名随从模样的人一起骑马北去,很快进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咏轻轻提着马缰,跟着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报时的鼓声与钟声。这稍许勾起了石咏对于现世的记忆。

他看看前面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从身旁一闪而过的国子监牌楼,眼望着越来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里清楚,自己正离雍和宫越来越近。

这只香囊,会是杨妃留下的么?

石咏觉得头一次脚下生了根,似乎有些不敢去面对他自己发现的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咏回转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却发现:好家伙,大家竟然已经聊上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石咏明白过来,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见天日。而他,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是有灵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细细地问了,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并无半点隐瞒,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直到石咏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时,都能听见香囊低低的啜泣声。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两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经不再哭了。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却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随着石咏出门,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咏正巧要送喻哥儿去学塾念书,当下便应了,怀里揣了宝镜,一手提了弟弟的书箱,一手牵了喻哥儿,出了红线胡同,往椿树胡同过去。

待送了喻哥儿去了学塾,石咏怀揣着宝镜,在琉璃厂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馆门口听里面说书先生说了几句书,忽听怀里宝镜开了腔:“朕实在是太憋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