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与宝镜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石咏才颤巍巍地开口:“那……请问阁下是……”
“本宫乃是大汉皇后,椒房殿的主人,卫子夫!”
金盘傲然答道。
石咏独自背着手立在阶下,仰着头,透过自家院儿里槐树斑驳的叶影,望着眼前的浩瀚星海,任夜凉如水,一波一波地慢慢侵袭。
白天的时候,他在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邸后院里,曾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当时不及细想,只觉得那个声音像是一下子就刻在自己心里一样。现在他一人独处,才慢慢省过来:
——那个声音,好生像他的小师妹。
石咏是学习古代工艺美术出身,在博物馆里工作的时候,带过一个前来实习的直系师妹。
小师妹天真活泼,极得他们科里上上下下的喜欢。然而她却总是缠在石咏身边,求他指点修补古时器物的种种诀窍。
石咏那时却觉得师妹很聪明,一点就透,不用自己怎么指点才是。他有个坏毛病,一旦需要修复的古物件儿上手,他往往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子跟前两三个钟头,都不带挪窝的,自然根本记不起还有人候在他身边,等待他讲解。
于是就这样,石咏自己忙起来就浑忘了所有,待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小师妹竟然也没挪窝,依旧坐在身边,望着自己手里的器物,眼里亮晶晶的。
后来实习结束,小师妹毕业后在一家设计事务所找了份工作,听说顺风顺水,薪水也很优厚,和他们这些苦哈哈的研究员自然没得比。渐渐地,她也就和石咏再没联系了。
和小师妹相处的整个过程其实没起过半点波澜,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过,甚至同事们从来都没拿他们两人开过玩笑。
因此石咏也没想到,自己身在这样遥远而孤寂的时空,竟会因为一个声音,一句话,便将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来。
他拥有一双慧眼,能认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儿所拥有的价值;他也有一双巧手,能让这些老物件儿重新焕发青春。
可是于他自己,石咏却很清楚,他还不具备好好去照顾一个人,爱一个人的能力。在感情这件事儿上,他是个十足的呆子……
到了和杨掌柜约定的日子,石咏带弟弟喻哥儿去了琉璃厂。
这时的琉璃厂早就和明代烧造琉璃的厂子没什么关系了。因为满汉分城而居的缘故,满洲大族世家大多居于四九城里,汉官则大多住在外城这琉璃厂附近。此外,各地会馆也都建在琉璃厂左近,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在备考时也喜欢到此逛逛书市。如今的琉璃厂已经汇聚了京城最大的书市,现出那文风鼎盛,文士荟萃的面貌。
石咏先带了喻哥儿去松竹斋见杨掌柜。
喻哥儿很懂事,石咏只教过一回,他见到每个人便都似模似样地行礼。旁边杨镜锌见了,登时怨念满满,盯着石咏。石咏嘻嘻地笑了两声,伸手抹抹后脑,心想这杨掌柜估计到了现在还在后怕呢!
他们在松竹斋里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将石咏拽到一边去,低声告诉他:“陆爷托人带了话,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养心殿造办处的事儿,得先往后押一押……”
石咏一听,就知道是雍亲王上回说了十六阿哥“随扈”的事儿了。
“……陆爷说了,这事儿他说到做到,只是现在不得功夫罢了!”
石咏听了白老板的话,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话,还是白老板的演绎。这位十六阿哥在历史上似乎混得不错,“九龙夺嫡”里也没见他站谁的队,看着好像一直碌碌无为,末了竟然还得了个铁帽子王爵,开开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纪。
像石咏这样只见过一面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还记着,并且叫人来传话。石咏因此对这个“陆爷”印象还不错。
石咏谢过白老板,带着咏哥儿,随着杨掌柜,沿着琉璃厂大街,拐进椿树胡同,走不多远,便听见院墙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学外面听见的嘈杂吵闹要好多了。石咏倒是没想到,在那样热闹的琉璃厂大街背后,竟然有这样清净读书的去处。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这么轻,不是纯金的吧!”
贾琏坐在他对面,就嘻嘻地笑着说:“原本杨掌柜说了,我还有点儿不信,觉得他有点儿像是你的托儿。你这话一说出口,我倒是信了。石兄弟,看着是个行家的样子!”贾琏赞道。
石咏仅凭锦盒的大小和份量,就判断出里面东西的材质不是纯金,这份手上的感觉,绝对不是什么初入行的学徒工可比的。
这下子贾琏倒对他多了几分信心,说:“你也该知道的,赵飞燕能掌上起舞,就是使人托着个金盘,她自己立在金盘上起舞。你想想看,一个人的重量有多少,再加个纯金的金盘,底下托着的人还不累死?”
石咏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便问:“铜鎏金的?”
贾琏点点头。
石咏心想,铜鎏金确实是汉代就非常流行的工艺,只不过,这也不能直接证明这只金盘就是赵飞燕的呀!
到了文物的事情上,石咏的眼里就再容不得半粒砂子,直接将心里的疑问提出来反问贾琏。
贾琏听了自然是暗笑这个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脸上却不显,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去问‘它’呀!”
他一手指着石咏托着的锦盒,锦盒里盛着的自然是那副金盘。
石咏却被吓到了,他圆瞪着双眼望着贾琏,似乎不敢相信:难道,对方竟然这么神通,将他的“秘密”也给看破了?
贾琏却笑:“‘它’既然不能开口说‘不是’,那自然我说它是它就是了。”
石咏松一口气——原来这贾琏只是说笑。
贾琏看了石咏的神情起伏,心里觉得更加好笑:这个石呆子,实在是太呆了。
少时贾琏又将另一只锦盒交给石咏,里面盛着的那个传说中“安禄山掷伤杨贵妃的木瓜”。石咏一见,只见锦盒不过半尺来长,宽高各四寸,确实是一只木瓜的大小。他略略打开盒盖,却见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摆着是什么。
“兄弟,你捯饬这两件器物,要花多少钱?”贾琏斜靠在对面椅背上,随口发问。
石咏与贾琏算是相熟,这一趟生意他不打算赚什么大钱,只别亏本儿就行。于是他掰着指头给对方算:“这么大的金盘,要重鎏一遍金,差不多得用二两纯金子、五两水银……”
水银是金的媒介,这鎏金的工序必须用到这东西。石咏想想水银的毒性,默默地又给成本里加上了口罩的钱。
“除此之外,我还得寻一位铜匠帮我,用他的炉子坩埚,大概也得用二两银子……”
“这单只是修金盘的花费,那个木瓜我还未仔细看过,没法儿给琏二爷把成本都细算出来。”
贾琏听了,朝怀里摸了摸,掏出两锭金子,往桌上一拍,说:“石兄弟,你还真是仔细,算得这样清楚。喏,这里头两锭,一锭你拿去买材料,一锭算是哥哥谢你的!”
两锭金子,一共是十两,按官价能折一百两银子了。
石咏吓了一跳,连忙摇手,只肯收一锭,说怎么也尽够了。
贾琏却不肯拿回去,说:“好兄弟,你若是真能修了这两件器物,这身价就是千两千两地涨。你这是在替哥哥我省钱!”
石咏听着笑了。
贾琏做事爽利、出手大方,心里也照样打的一把好算盘。
不管怎么说,贾琏的脾性很合石咏的胃口。石咏收了这两锭金子,暗自决定,待看看“木瓜”是个什么情形,不管会增加多少成本,他都不打算向贾琏再另外收钱了。
两人在饭铺里的交待了这两件“古物儿”,约定了一月为期,在琉璃厂再见。石咏看看时间不早,便过去椿树胡同接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