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第101章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

宝镜的声音虽然苍老,可是还是能听出一点点娇嗔。

“您,您是说……他们,他们不会来了吗?”

石咏赶紧凑到宝镜跟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不会来了!”宝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你去除了镜子上的封印,他们能感应得到朕的气魄,哪里还有脸来?”

石咏以前听宝镜提过一回,说镜身上的“风月宝鉴”四个字其实是封印,但没听宝镜说过,今儿见宝镜主动开了口,赶紧先开口先向宝镜道了歉,只说他自己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唉,先这么说吧,安抚宝镜为要。

宝镜却幽幽叹了口气,道:“贤儿那首诗,字字泣血,你道朕不伤心、不后悔么?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尘,不过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罢,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诉你那封印的事儿。”

石咏听了宝镜解说,这才明白,原来这面宝镜原本一直悬挂于洛阳镜殿中,后来在战乱中流落民间。宝镜有识,默默历遍人间疾苦,直到有一天,宝镜被一名道姑发现,认定是有灵识的宝物,当下施了封印,借助宝镜的灵力,佐以法术,便号称是一面能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直到宝镜被摔碎,才失去法力。

“你这一修,既将宝镜复原,又去了封印。有朕的灵识在此,那一僧一道没有当初那名道姑的法力,治不了朕,自然不敢来!”宝镜如是说。

“那……那——”

石咏有点儿欲哭无泪,那我的尾款该怎么办?

五两银子呢,不是个小数目!

“你放心吧,你的手艺,连这千年的古镜都修得了,还愁没人来找你?”

“可是……”

石咏兀自在挠头。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也怕,一等三年才开张啊!

“石小哥,怎么在这里自言自语的?”

突然有个人向石咏打招呼,将他吓了一跳。

“杨……杨掌柜!”石咏记起上回在“松竹斋”见到的情形,赶紧开口,“您回来了啊!”

来人正是杨掌柜,连连点头,说:“都说真人不露相,石小哥,没想到你这么个年纪,竟然有那样的见识,连南边的螺钿家具都知道怎么修。”

石咏赶紧谦虚。他知道定是上次“松竹斋”里的伙计认出了他,转告了杨掌柜,对方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对了,这就是你用‘金缮’补的那只成窑碗?”

杨掌柜伸手托起石咏桌上放着的那只成窑青花,“不错么,石小哥,正巧,我那里前儿有人送来一对瓷碗,刚好一只碎了,一只磕了个口,小哥可否随我去看看,能不能修。”

石咏一听,这有什么不能的,当即收拾了东西,怀里揣了宝镜,跟杨掌柜去了松竹斋。路上两人交换了名姓,才晓得这杨掌柜名字是镜锌二字。

“幼时有高人算了一名,说是命里缺金,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字,如今做了掌柜,整日与古董金银打交道,却都不是自己的,石兄弟莫要见笑。”杨掌柜口里已经渐渐换了称呼,与石咏拉近了距离。

待到了松竹斋里,杨掌柜亲自去取了一只木匣出来,打开,只见里面分成两格,分别盛着一只瓷碗。如杨掌柜所述,一碎一缺。

石咏伸手将没碎的瓷碗取出,见是一只白釉瓷碗,非常简单的甜白釉,白而莹润,无纹片。他一见,先入为主,就已经在猜,是永窑还是宣窑,岂料翻过来之后一看碗底款识,竟是空白的。

“石兄弟莫笑,这一对碗,真的不是什么名品古董,甚至也不值什么钱,只是对这对碗的主人来说有些意义,所以才想请高手匠人修补。若是要请石兄弟修这一对碗,敢问需要酬金几何?”

石咏却始终打量着这只瓷碗的碗型和釉面的色泽,总觉得这器型、这釉色、这审美……有点儿眼熟!

他心里忽然一动,于是开口说:

“若这碗真的对原主人有着重大的意义,那我便不要酬金,也得尽心尽力地将这一对碗好好补起来。”

石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研究从锦盒里取出来的那只“木瓜”。

自从他修复了卫子夫的金盘,金盘和宝镜这两件器物儿就自己聊上了,虽然一开始大家的口气有点冲,可是越往后聊就越投机,眼下竟是再也顾不上石咏了。

石咏反正乐得清闲,便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那只“木瓜”。

这一件,确实是个木瓜形状,大体呈椭圆形,一头偏圆,另一头有些略尖。也不晓得是不是年岁太久的缘故,这木瓜表面呈深棕色,甚至有点儿发黑。就着油灯的光,甚至能隐隐约约地见到表面上还有花纹。

石咏将这木瓜拿在手里,凑到鼻端闻闻,觉得有一点儿淡淡的香气。石咏想,这竟真的是木瓜不成?

可是千年的木瓜……这不科学!

石咏将木瓜托着,轻轻掂了掂,继而又摇一摇,觉得这木瓜里面是中空的,而且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轻轻晃动。

难道里面还有木瓜籽儿不成?

正在石咏专心致志地研究这木瓜的时候,旁边宝镜和金盘竟吵了起来。金盘怎么也不相信宝镜说的,武皇竟嫁了父子两任皇帝,“这不合礼法规矩啊,”金盘表示难以置信,“没想到大汉数百年之后,竟也是这样礼崩乐坏、世风日下的世道!”

武则天的宝镜却表示,你们汉代也好不到哪儿去,分桃断袖的汉哀帝了解一下……两件物件儿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最终找到石咏,要他评理。

石咏正忙着木瓜的事儿,根本没心思理会,随口就来:“脏唐臭汉,二位半斤八两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

岂料这一句将宝镜和金盘全给得罪了,矛头一起转了过来,齐齐对准石咏,各种批判,将时下各种束缚女子的理学规矩骂了个遍。

石咏只得缴械投降,连连道歉,心里暗叫倒霉,这分明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他的锅啊!

等到宝镜和金盘渐渐消了气,两只物件儿竟又和好如初,不存半点芥蒂,自己去说体己话了。只有石咏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正在这当儿,他忽然发觉木瓜好像表面有些什么,立时将那一点点委屈全抛诸九霄云外,伸手就取了一柄铜镊子——他看见木瓜表面,裂开了一条缝儿,裂缝的一端翘起,依稀可见织物纤维。

竟是用布裹着的!

石咏屏息凝神,旁边宝镜与金盘的交谈他就再也听不见了。他提起镊子,稳稳地扦住裂缝的一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揭开,果然这外面紧紧包裹着的是一层布帛。布帛上依稀可辨密密的宝相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布帛上。

原来这布帛带有花纹的一面朝内,素色的一面朝外。天长日久,这布帛紧紧地贴服在“木瓜”表面,而且颜色褪去,成了深赭近乎黑色。刚才石咏在灯下见到的花纹,其实是这布帛的花纹透到反面,能看出的一点儿依稀痕迹。

石咏极其小心,一点一点地将那布帛揭开,尽量避免对织物纤维的任何破坏。

在这当儿,他不禁怀念起现代各种先进的科技手段。如果有红外线光谱分析仪之类的设备在,他压根儿不用像现在这样盲人摸象似的去探索这“木瓜”的真相。

可难道要他停手吗?——研究员们都是有好奇心的,古物件儿到了他们手里,就像是一个个生命,向他们传递过去,讲述历史。因此石咏绝不可能就此放下手里的文物,就此不管。

在这一刻,石咏只管屏息凝神,一点点地将“木瓜”表面的布帛完全揭开。这布帛被裹了好几层,越往内,原本的颜色与织纹就越明显,这些模拟自然花草的花纹式样,的确是有些唐代的风格。

待到将那布帛完整揭开,石咏小心翼翼地将布帛整齐摊平,准备好生保存起来——毕竟那也许是唐代的布呢!

再一看布帛里裹着的物件儿,石咏心想:除了颜色不大像之外,更像是木瓜了。

木瓜形状的表面,质地里透着木纹,石咏凑上去闻了闻,觉得可能是水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