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石咏这年轻小伙子在一旁啰啰嗦嗦,差役们大多赠他大白眼。偏生石咏指点得都对,差役们顺利将这铜鼎扛上了板车,又将鼎牢牢捆扎在车上。为首的一名差役才说了:“小哥儿,借过!”
石咏压根儿没机会安慰这古鼎两句,就见着古鼎被绑着从眼前经过。石咏依稀听见这只鼎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怎么又来了……”
看来因为这古鼎而起的纠纷,也不是头一遭了。
早先他与武则天的宝镜谈起这座古鼎,宝镜觉得虽说以前石咏只能和亲手修过的古物件交流,但是南朝传下来的千年古鼎,俯仰于天地之间,这鼎本身便有了灵性,不同于宝镜、金盘、香囊之类是主人的灵性附在器物之上,这只鼎本身就是有灵的。
所以石咏才得以和这古鼎交谈。
只可惜,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古鼎便被卷入纷争——要命的是,这古鼎还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石咏有些无语,赶紧去打听事情的始末。
原来他私下里找赵老爷子谈过之后,赵老爷子真的请了好几位研究金石的专家,最后众人还是从铭文上入手,认定这鼎不是周鼎。
于是赵老爷子去找冷子兴,要退了这只鼎,拿回定金。
岂料冷子兴却说,当时双方都看好了才交易的,如今赵老爷子提出来,就是毁约,毁约定金是不退的。冷子兴还说了,若是赵家告官,他就要反咬一口,这生意做不成,他得让赵家再赔上三千两银子,弥补他的损失。
双方谈到这个份儿上,赵老爷子的儿子赵龄石就劝自己老爹,要不算了,息事宁人,赵家最多损失一点儿子银钱,还是别和冷子兴这种人计较了。
可是赵老爷子却是个眼里见不得砂子的,一气之下,将冷子兴告到了顺天府。所以顺天府才来了这些差役,将铜鼎拖去,作为呈堂的证物。
石咏听了这前因后果,也颇替赵老爷子着急,只盼着老爷子莫要被冷子兴反咬一口。当下他脚步匆匆,往山西会馆里去寻赵老爷子——按照古鼎所说,这种案子大约不是第一遭,回头赵老爷子若是能寻到关系,查一查金陵与京城等地的旧案卷,想必便能找到冷子兴故意将一具“存疑”的古鼎充作“周鼎”,卖给他人骗取定金的证据。
哪知道他上了山西会馆的二楼,找到赵老爷子住的那间房,刚要敲门,忽听里面有个声音冷冷地道:“这事儿,摆明了是你赵龄石做得不地道啊!”
石咏吓了一跳,没敢敲门。
在屋内说话的人,竟是冷子兴。
十三阿哥胤祥,早年得宠,然而在“一废太子”之时被牵连,曾在养蜂夹道被关了好一阵子。如今圈禁旨意已去,胤祥却依旧不得圣心,只窝在府上养病,素来不与别府走动,算是个“半圈不圈”的状态。
府里的管事将杨石二人请进内院见胤祥,一来是因为胤祥的病,二来这位失宠阿哥也不耐烦见人。只是他素来与四哥胤禛亲厚,府里的人不敢怠慢,才将两人一直迎到内院上房。
石咏跟随杨镜锌,进了十三阿哥的上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子药酒味儿。石咏一抬头,便见上房通向里间的房门帘子动了动,估计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胤祥认得杨镜锌,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