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错,这一路上,石咏将大车前后的车帘都掀开,哥儿俩就坐在这摇摇晃晃的车驾里,一面吃着二婶准备的各种吃食,一面喝着凉白开,很有后世出去郊游的感觉。
喻哥儿刚出城时十分兴奋,头回出城,周遭的景物他怎么看也看不够,饶是他在这兴头上,颠了两三个时辰,也伏在哥哥膝上睡着了。
石咏却留心观察这一路往树村过去的情形。
京城西北郊山峦连绵、泉眼遍布,甚至寻常人家的田亩之间,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拥有修建园林的卓越景观条件。后世所谓“三山五园”,就集中在一带。
如今树村南面的华家屯,已经围了一大片地。石咏路过时,坐在大车能依稀见到里面有些亭台楼阁在建,看来这早期的“圆明园”正在施工中。
然而树村一带,地势则相对平整。村落东西两侧各自整出了数十亩良田,石家的五亩就在其中。树村北面,则尚且是一片荒山坡地。
石咏看了四下里的地形,再仔细回想后世的情形。他记起树村东边后世成了正白旗村,西面则是厢黄旗村。这些都是八旗出城驻扎建护军营的旧迹。
想到这里,石咏不禁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两。西北郊这一带,将来会因为这里的皇家园林而大放异彩。家里买个地都能搁在这些园林附近,也真是幸事。
只不过问题就来了,他若是想在这里做一点儿小小的投资,又该做何等样的抉择?
一时他脸上全是得意之色,说:“如今有这两件器物在,我那侄儿还想什么当当呀?这两件若是当厚礼送出去,哪怕是往皇子阿哥府里去都使得。”
石咏心想,贾琏果然改了主意——也是,这些物件若是送去当铺,当铺朝奉没准儿只按银子金子的重量来计价,文物的价值就全抹杀了。但若是贾府用之走礼,单只一件就起码是数千两的人情。
这个贾府的琏二爷,看起来通晓府里的庶务,绝不是甩手只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如今正在家中闷着,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你有这门手艺在,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心内满满的,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就像是处了一辈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愣了片刻,才重新稳定心神,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
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全是关于古银器和鎏金器的保养常识,但是说得诚挚无比,似乎殷殷期盼贾琏能妥善保管这两件物事,千万莫让它们再受到伤害。
贾琏一开始听着觉得石咏有些婆妈好笑,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这小子心肠真是不错,当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斋”,向伙计借了纸笔,要石咏将这些“规矩”一一都写下来交给他。
石咏奋笔疾书的时候,松竹斋的杨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观摩了那两只锦盒里的器物。那两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为惊叹,再看石咏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石咏写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须点头,心里有数。
一时贾琏将石咏写好的“说明”郑重收了,告辞离开。石咏立在松竹斋门口目送,他怀中藏着的宝镜便也悠悠地叹了一声:“这人世间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自然冷清。”1
石咏低头,心想这话似曾相识。
“然而也只有这样,才会令人越发期待下一次的团聚。”宝镜如是说。
将贾琏送来的这两件物事修复之后,石咏便忙着张罗弟弟石喻拜师的事儿。
时人尊师重教,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行拜师礼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喻哥儿在椿树胡同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先石咏给他买过的两本蒙书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石咏提一个词,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讲下去。然而认字与写字却还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来,一点一点地学。
然而喻哥儿身上最大的变化,却是这孩子开始变得更加沉稳守礼。刚开始,石咏送他去椿树胡同,喻哥儿就这么蹦蹦跳跳就进去了。可没过几日,石咏再将他送到学塾门口的时候,喻哥儿已经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礼拜别,并且会说:“谢谢哥哥!”
石咏虽然觉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是见弟弟这样,心里暖融融的。
这天到了行拜师礼的日子,石咏将束脩和给姜夫子的礼物都带齐,领着喻哥儿去椿树胡同。
在学塾他见到了姜夫子。这位中年夫子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抚着颏下短须微笑着对石咏说:“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贵府上,对这学塾看法如何?”
果然如这姜夫子当初所言,要两边儿都认准了对方不错,才好拜这师。
石咏赶紧点头,他细细地将这些时日喻哥儿身上发生的变化,一点一点都说了,最后说:“家母家婶都非常感谢夫子,极愿请夫子指教舍弟。”
姜夫子点点头,笑道:“看起来,你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有时甚至是父母,也未必能留心到孩子身上这些细小的变化。在姜夫子心里,石咏这个哥哥算是当的有心了。
他们站在一处,正看见石喻和姜鸿祯这两个小同窗见了,也是一样,彼此见礼,然后一起坐下来,准备开始温书。
姜夫子于这时笑着点点头,开口招呼:“石喻,随夫子来!”
这就是要行拜师礼了。
姜夫子也邀了石咏一起入内,姜鸿祯作为夫子的幼子,石喻的好朋友,干脆一起陪了过来。
行拜师礼时,石喻需要先拜孔子神位,然后再是拜夫子。石咏在他身后看着这孩子有模有样地行着大礼,心底有种骄傲油然而生。
行礼毕,石咏带着石喻一起奉上六礼束脩。
六礼束脩中,最紧要的是干肉条,如今人大多选用腊肉或者火腿。其余诸如芹菜、莲子、红豆之类,都是有吉祥话寓意的好东西。比如芹菜寓意“勤学”,莲子寓意“苦心”,红豆寓意“鸿运高照”之类2。
奉上六礼,姜夫子点头笑纳了,又取了一本《论语》、一把芹菜一把葱,作为回礼递给石喻。石咏在一旁看着,心想:芹菜和葱,勤学聪明,古人太懂得如何将吉祥寓意赋予不同的物品上了。
除了这循古制的六礼之外,石咏还另外备下了的一两银子,作为弟弟接下来一年上学的费用。除此之外,他受人之托,还给师娘带了些东西——一匹青色的细棉布、一篓子新鲜鸡蛋,这是二婶王氏听说了“肉夹馍”的故事之后,一定要石咏带来,感谢姜师娘的照顾的。
姜夫子见石咏坚持,只得将师娘也请了出来,石咏与石喻拜见过,再三谢了,才将东西送了出去。
礼成之后,石喻再走出去,一一向学塾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行礼,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正式的“师兄弟”了。这群孩子在一起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已不把石喻当外人,见他也行了拜师礼,更觉亲近许多。
如此这般,石咏每天定点接送弟弟上下学,日子一规律了就感觉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天气渐渐转凉,城外农人们渐渐忙完夏收,开始空闲下来。
于是石家在城外的佃户李家送了地租子到城里。
石咏在胡同口乍一见到,还以为刘姥姥走错了地方,没去荣国府,到红线胡同来了。待问了,才晓得老人家不姓刘,姓陈,女儿嫁的是李家,外孙也不叫板儿,叫庆儿。只是这一老一小,看着极为质朴,老人家说话也直来直去的,看着就叫人想起刘姥姥祖孙。
这位陈姥姥今日早起雇了个车,与庆儿一直来到红线胡同口,打发车夫帮着一起,将车上大包小包的土产一直扛到石家门口。石大娘赶紧开了门让人进来,一面搓着手,一面说:“我说您怎么也不托人事先递个信儿,偏生又带了这么多东西?”
石咏一瞅,陈姥姥捎来的,大多是事先晒好的各式干菜,除此之外,还有满满一口袋山里采的核桃和榛子。
石家的地租,每亩只有几百大钱,合一处也不过几吊钱罢了。石大娘嗔怪着说:“庆儿他姥姥,从地里刨食儿不容易,这我们都知道,偏你们每次来都带这好些,你们这也太客气啦!”
“算不得什么,这算不得什么!”陈姥姥一面说,满是皱纹的面孔立时笑得如同一朵花,“太太是厚道人儿,地租这么多年没涨过,我们不能这么不懂事……”
两下里都厚道,就这么聊起来。石大娘与陈姥姥说起乡间年成光景,倒也颇有趣味。
石大娘看石咏坐在身边,倒是记起了儿子早先说过的,便问起陈姥姥:“树村那儿如今怎样了?我手头若是有些闲钱,可以再买上几亩荒地垦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