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觉得这主意不错,一面能接送弟弟上下学,一面挣钱养家糊口。他想到这儿,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该去和杨掌柜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松竹斋有这类似的生意,也帮忙介绍到他这儿来。
可石咏是个“不求人”的脾气,杨掌柜已经帮他良多,石咏便不好意思向人开口。
正琢磨着,石咏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人”。
只见冷子兴正站在琉璃厂大街上,眉飞色舞地对身旁两三个人在说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比划,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石咏知道,像冷子兴这样的古董行商,在京城里没有店面,但也可能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招揽主顾,待找到有兴趣的买主,就将手上的“货”吹得天花乱坠,然后再将人带去落脚的地方慢慢看货详谈。
他想起冷子兴当初出尔反尔,转脸就将他卖了的事儿,脸上自然而然地现出怒气,直直地瞪着冷子兴。
冷子兴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视线就往石咏这边偏过来,正好与石咏的目光对上。
两人对视片刻,冷子兴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掉转头就走,将身边一直听他说话的几个主顾丢在身旁。
石咏一抬脚一抖衣,追上几步,怒喝道:“往哪里走?”
冷子兴听见石咏这一声喊,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腰一猫,夺路而逃,三步两步,已经蹿入人群,不知去向了。
原本与冷子兴攀谈的几个主顾,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见到石咏追到,连忙问:“这位小哥,刚才那人,难道骗过你不成?”
石咏点点头。
冷子兴可不就是骗了他?当面说得挺好,掉脸就把人给卖了。
“这样啊,”几个人都拍着胸口,“好险,险些给骗了!”
石咏随口问问,听说冷子兴在向几个人兜售“文王鼎”,登时拍拍脑门,心想这真是人有多大胆,就有多能吹。周鼎这样级别的文物怎么可能轻易出现在市面上?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是真的呀!
“各位,小子这就是刚被那名姓冷的商人骗过。以后诸位见到他,千万记得长个心眼儿,别被这人忽悠了去!”
众人见石咏年轻,长相也颇为老实,听他说得这样义愤,大多便信了,点点头,谢过石咏:“多谢小哥提醒!”
石咏心想,冷子兴这人在琉璃厂,简直就是个祸害。以后他少不得要见一次揭发一次,最好能逼这冷子兴回金陵,以后别再和贾家掺合,贾赦那边再也听不到冷子兴传递的消息,那他石咏才真能算是高枕无忧。
这么想着,石咏溜达到“松竹斋”门口,却听见店里的伙计大着嗓门招呼:“琏二爷,您怎么来了?这么着,您先稍坐,我这去请杨掌柜过来!”
听这声招呼,石咏便知是贾琏过来了。
他心里暗暗玩笑:难得这贾琏不往当铺去,反倒来了古董行。
眼下贾家犹有那位龙椅上的皇帝罩着,算来银钱还周转得开,所以才有功夫来古董行的吧!
正暗自玩笑着,石咏就听见贾琏出声招呼:“我说石兄弟,你也爱逛琉璃厂呀!”
被点了名儿,石咏便不想进松竹斋,也得进来了,与贾琏见礼毕,杨掌柜才一掀帘子,从里面出来,同时见到贾琏与石咏两人,惊讶地问了一声:“您两位认得?”
石咏和贾琏对视一眼,各自点点头。
贾琏这才向杨掌柜说了来意,取了个包袱出来:“杨掌柜,听说你们店能寻着高手匠人,能修缮一些古时器物?你要不替我看看,这些……能修不?”
贾琏说出这话的时候,石咏就在他身边。杨掌柜在这两人对面,一时忍不住竟笑了出来。
贾琏带着些恼意开腔:“杨掌柜,想我贾家也一向是照顾你们松竹斋生意的老主顾,我父亲在你这儿,可是几千两的金石字画,眼都不眨地就买了去的。难得家里有些老物件儿要翻新,找到你这儿,怎么反倒还寒碜我不成?”
杨镜锌赶紧摇手,指着石咏说:“琏二爷误会了,小的哪敢笑您啊!我只是在笑……您既然认得石家哥儿,怎么还需要我牵线呢?”
贾琏便转脸,盯着石咏,露出惊喜的神色:
“好兄弟,原来你只说靠自个儿手艺挣点儿辛苦钱,原来竟是这样了不得的手艺啊!”
少时贾琏拖了石咏去琉璃厂附近的一间食肆用午饭。等上菜的那会儿,石咏便问贾琏,究竟是什么物件儿要修。他得判断一下,自己能不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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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
石咏挠挠脑袋。
现在是康熙五十一年,正是九龙夺嫡的混战期。
石咏尝试向镜子说了几句他所知道的九龙夺嫡,宝镜一下子生了兴趣,连连发问,三言两语,就将石咏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套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宝镜饶有兴致地叹道,“听上去如今几位皇子,比之当日朕膝下数子……都更有野心与能力。”
它啧啧叹道:“在位多年,有多个继承人且日渐年长,上位之人,难免会有这等烦恼。当今这一招,得保自身大权独揽,且看诸皇子你争我夺,自相攻讦,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哼哼,的确是一招狠棋。”
石咏奇了,连忙小声问:“陛下,难道您觉得这九子夺嫡,乃是康熙……嗯,当今皇帝刻意为之?”
“因何不是?”宝镜口气傲慢,下了断语,“太|子年纪渐长,羽翼渐丰,现在又值盛壮,自然对帝位是个威胁。不如干脆树个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轻轻松松地,舒服过上几年,尤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之时,更是如此。当年朕便是这样,朕明知武氏子侄难堪大任,依旧没有绝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这个靶子,李唐子弟岂不早早地就将刀头箭尖一起转向朕这里?”
石咏听了镜子的话,想了半天,心里渐渐发凉——
原来上位者竟然是这样看的:如果各种势力势均力敌,谁也吃不掉谁,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稳。皇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你来我往,那也没事儿,只要势力相对平衡,对皇帝没威胁,那么皇帝就会继续坐视他们这样斗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亲情呢?”石咏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天真。
天家无父子兄弟,昨天还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见。
果然,宝镜“哼”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孩子。你想想,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残的,不知有多少。就连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样靠‘玄武门之变’得的大位……”
宝镜在千年之后依旧改不了口,始终“本朝”、“本朝”的。
石咏却不知怎么的,脑子突然犯抽,开口便吟诵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诗据传是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李贤所作的《黄台瓜辞》,借瓜与瓜蔓讽喻武则天与诸子之间那点可怜的母子亲情,石咏念出声之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宝镜镜面一震,接着原本光滑明亮的镜面突然一黯。
只听宝镜声冷似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石咏怎么软语相求,宝镜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横放在石家西厢的小桌上,宛若一面再寻常不过的铜镜。
石咏一时懊恼得简直想抽自己一记,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嘴贱的。
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武则天的镜子,谋略的水准抵他十个石咏。石咏原本还想好好想镜子请教一番的,结果被他嘴贱给气“跑”了。
——真是一面傲娇的宝镜啊!
石咏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宝镜教他去寻个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这夺嫡之争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哪一位数字的靠山最稳妥,他石咏心里能没点数吗?
可是话说回来,石咏一来觉得自己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与贾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远,更不用说什么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鬼也够不着啊;二来么,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旦选择了依附权势,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咏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己拜倒磕头,口称“奴才”。
所以,宝镜指责他“三大错”,他现今还是将第一错赶紧弥补,将家有宝扇的事情捂捂好,千万别让贾赦贾琏知道了去。
想到这里,石咏望着搁在桌上的宝镜,心里暗暗叹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够“通灵”的文物,竟然被他给“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与这宝镜能相聚的时日并不多,毕竟还是要交给一僧一道去“结尾款”的啊!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石咏依旧坐在琉璃厂西街道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缮”修补起来的成窑碗,和一面浇铸修补而成的铜镜。
天气渐暖,再加上怀里揣着石大娘事先烙的饼子,石咏总算不用喝西北风了。
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等来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五两银子的“尾款”也一样不见踪影。
“别等啦!”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咏忽然听见宝镜发出声音。
“啥?”
石咏一下子没省过来。
“叫你别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