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71章

“等等!”

“——有仙气!”

石咏:有……仙气?

“快跟上!”宝镜一副不耐烦的口吻。

石咏茫然不知该跟什么,抬头只见远处一排,数乘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在正阳门口,缓缓而行。

石咏见了,赶紧快几步跟上,一面悄悄问宝镜:“这方向对么?”

宝镜沉默片刻,应道:“方向是对的。可是,奇怪……为什么这仙气也像是被封着似的?”

石咏听了暗暗出奇,便也随着那一行数乘轿子一起进了正阳门。

自从在这个时空里醒过来,石咏一直住在外城,这还是头一回进四九城里。只见城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较之外城更甚。

然而宝镜却很不满意,问石咏:“为什么这街上见不到几个女人?”

外城百姓杂居,小户人家为了生计,婆子丫头,总免不了上街走动。这回进了四九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是男子,偶尔见到一两名女子,大多也是年长之人,看装束衣着,大概都是仆妇佣役之流。

石咏小声回应:“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女人家不兴抛头露面。不信,您瞧。”

他脚程很快,这时候已经越过进城的行李车队,赶到前头,在街边与那一排轿子差不多并排而行。

那轿子上坐的应该都是女眷,然而轿子上罩着厚厚的窗纱,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坐着人,却全然看不清形貌——石咏自然也不敢多看,举着手中的宝镜遮挡着目光避嫌,其实是让宝镜自己看去了。

良久,宝镜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追忆道:“想我大唐盛世,女子公然着胡服、骑骏马,昂首行于街市……”

唉!——石咏在肚子里替武皇陛下感叹一声。毕竟武皇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称帝的正统皇帝,不过,她也是最后一位。

“我似乎能感觉得到封印的气息……”

宝镜突然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

石咏大吃一惊,小声问:“是与早先那‘风月宝鉴’一样的封印吗?”

宝镜提过,它此前是被人封印,才变成了“济世保命”的风月宝鉴。难道这附近出没的仙气,也是一样被封印着的?

“嘘——”

宝镜示意石咏别吵,让它慢慢感受。

石咏无奈,但也只得慢慢将宝镜收到怀中,自己蹭到街边不打眼的位置,若即若离地跟在那一长串轿子与车队附近。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一座高门大院,门口一对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上有一大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轿子与车队经过这里,并未停步,径直往西行。

石咏也腆着脸,双手抄在袖子里,硬充路人,跟在队伍附近往前蹭。

没过多远,照样是三间大门,正门抬头匾上则书着荣国府字样。轿子却没从正门进去,而是从西边角门入内。轿子先进之后,待拉行李的车辆进完,角门“豁拉”一关,就此再无声息。

石咏自然不敢催宝镜,只叉着手,在荣国府对面默默等候着。

“好一副万中无一的仙气与才气,竟就此埋没进深宅大院里去了。”

良久,宝镜长长叹息一声,似是无限怅惘。

石咏自然知道武皇是爱才之人,宝镜有灵,感受到了有趣的灵魂,才会心心念念地跟到此处。

这来自世外的仙气,令武皇也为之动容的才情,石咏哪里还猜不到:适才坐轿从西角门入内的,若不是姑苏林黛玉,还能是哪个呢?

原书中发生的情节,即便在这个时空里,也如历史的车轮一般,滚滚而前。今日石咏与宝镜一起,刚好赶上了林黛玉进贾府的这一路。

且不论武皇的宝镜正为初入贾府的黛玉默默惋惜,石咏则立在荣国府对面,望着那三扇兽首大门上面一排排璀璨耀眼的门钉,心中也难免感慨:原书中为了几把旧扇子,就逼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如今就住在这大宅子里面。只是风水轮流转,抄了石家,不多久,就会轮到他贾家……正如那《好了歌》里所唱的,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不过,既然他穿成了“石呆子”,那可万万不能这样了。

这时荣国府正门外尚且候着几个华冠丽服之人。不多时,东角门“豁拉”一开,有人将一位三四十岁、相貌魁梧的儒生送出来。那儒生再三回拜。石咏远远地只听送出来的人笑道:“雨村且静候好音便是……”

石咏听了心头一凛,知道从角门出来的这名儒生必是奉了林如海之命,护送黛玉上京的贾雨村无疑。

贾雨村出来,原本候在门口的几人之中有人上前行礼,笑道:“雨村兄,你这一路行舟,反倒是我这从金陵出来的走陆路先到了。”

贾雨村见了来人也大喜,笑应:“子兴,扬州一聚尚在眼前,怎么转眼你也上京了?”

从贾雨村所用的称呼来看,这与贾雨村称兄道弟的,该是那名古董行商人冷子兴,当初演说荣国府的那位。

眼看着贾雨村与冷子兴相逢之后谈兴正浓,似乎正打算寻个地方去叙旧。石咏这时突然牙一咬心一横,望着两人的去向,远远地跟了上去。

世人都传说赵飞燕体态轻盈,能作掌上舞,所以说这是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旁人都信;然而卫子夫……这位卫皇后,相传只是平阳公主家中“讴者”,也就是歌姬,没听说过舞技有多么高超啊!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于是两人转出荣宁街,在街边寻了个茶肆,要了一壶茶,就香干花生米之类,坐下来说话。

这间茶肆位置正在当街,本是个大型凉亭,因此与街面没有窗墙隔断。茶座的位置要比街面更高些。两人选了坐在茶座最靠外的位置上,手边是一圈“美人靠”栏杆,再往外就是街道。此处视野极好,两人说话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饶是如此,贾雨村还是很小心地探出上半身,往“美人靠”的扶手下边看看,确认没有人藏在他们目力不及的地方,这才坐下来,与冷子兴寒暄几句,接着压低声音,问:“依子兴看,如今京中,情势如何?”

冷子兴没有直接答,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一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位是不行了。”

贾雨村没接口,神色里透着心惊。

“前日里简亲王刚刚将‘托合齐会饮案’审结,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兵部尚书耿额被定了‘结党营私’。上面的意思下来,这一回,该是难以善了了。数月之内,储位就可能会有变动。”

冷子兴说来是个古董商人,但也因为这个,上至豪门贵戚,下至官吏文人之家,他都有机会出入。这些消息上也极其灵通。

贾雨村功利心重,急忙问:“那,贾府……”

冷子兴一笑:“放心!贾家抬旗之前本是内务府包衣,以前与太|子爷有往来也说得过去。何况又有太夫人的情分摆着,皇上是念旧的人。因此啊,以前那点事儿,贾府不会算是党附太|子。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雨村。”

贾雨村忙问:“什么事?”

“江南总督噶礼,上书弹劾贾史两家任江宁、苏州两府织造时亏空两淮盐课白银三百万两。”

贾雨村便懵了:人家弹劾贾家,对他贾雨村来说,何喜之有?

冷子兴继续笑:“皇上下了旨,这笔钱,着两淮盐政代为补还。”

贾雨村登时恍然:

贾府要填补昔日亏空,要动用盐政的钱。而他护送上京的这位女学生之父林如海,如今正是巡盐御史。贾府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自然会对林如海百依百顺。难怪自己递了林如海的荐书给贾政,对方会显得如此热情。

贾雨村立时笑逐颜开,抬手给冷子兴斟满了茶:“谢子兴兄吉言!”

贾雨村与冷子兴一时结账走人,街角对面一直蹲着的少年人这时候直起身,溜达至刚才这两人坐过的茶座附近,左右看看没有人盯着他,一伸手,从“美人靠”栏杆外头的墙根儿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取出布包里面的一面铜镜,揣进衣内。

这是石咏和宝镜商量好的计策。

石咏刚才看准了时机,趁贾冷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过去,将宝镜放置在了两人茶座外面的墙根儿下,自己则溜到远处盯着。这便由宝镜听了两人的全部谈话,转头就一一告诉了石咏。

石咏听了宝镜转告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见都是“国之大事”,没什么是有关古董扇子的,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宝镜却很兴奋,缠着石咏,将什么“托合齐会饮案”、两府织造、三百万两亏空、两淮盐政全都细细问了一遍。石咏有些还记得,有些却没什么印象了,全靠宝镜旁敲侧击,让他记起不少细节。

“你是说,今日进府的那位林姑娘,就是巡盐御史之女?贾林两家是姻亲?”

宝镜莫名地对刚刚进了贾府的“仙气”特别关注。

石咏点头应了,宝镜便森森地冷笑:“看来当今这位皇帝摆明了要放贾家一马。”

石咏一想,也是。明知道监督盐政的巡盐御史是贾家姻亲,还让贾家用盐政的钱填补亏空,这不摆明了皇帝是打算放水吗?

“巡盐御史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贾府就会对林姑娘优容一天。可是一旦那位御史挪了位置,两家只剩下了那点亲戚情分,恐怕就有点儿靠不住了。”

宝镜总结了一句。而历史上的武则天本人,也是对娘家武氏一族的“亲戚情分”,相当不感冒的。

石咏却知道,若是按原书里的情节,林如海是在任上过世的。林如海过世之后,贾府自然也不再会对林家孤女上心。

他将所知道的大致“情节”都告诉了宝镜,宝镜连叹三声“可惜”,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不知在思考什么。

石咏无奈,看看日头西斜,只得觅了路径往外城去。路过一家书肆,给咏哥儿买了两本开蒙的书册,又将笔墨纸砚之类多少备了些,这才回去红线胡同。

才到家,放下东西,石咏突然听见宝镜开口:“喂,石小子,你替朕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将朕这面宝镜,送到林姑娘身边的吗?”

石咏一怔,随即大喜。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宝镜既能感知“仙气”,若是也能进贾府,自然能寻着办法和林姑娘交流。依武皇的心气儿和手段,和那份爱才惜才的心意,若是由她去辅佐、守护林姑娘,原书中“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命运,一定能得以扭转。

大喜之后,石咏与宝镜却一起犯了难。

“不是吧,这里男女大防竟如此严重?”宝镜听了石咏的描述,难免吃惊。

“您今天在街面上也看见了。”石咏也很是无奈。

莫说他是一个与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小子,就算他是与贾府有一层关系的亲朋,内眷轻易见不得外男,哪怕只是传递东西,也能被人说成是私相授受。

两人……不对,一人一镜,相对发愁,甚至连什么隔着贾府院墙将镜子扔进去的法子都想过了,没一个靠谱的。

“大户人家的女眷,总有外出礼佛上香的时候,”宝镜又想出一个点子,“找个机会,辗转交给林姑娘,不就行了。”

石咏想了想,正未置可否间,一转念,却记起原书里林黛玉说过一句话,“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石咏想,他现在连个“臭男人”都算不上,只是个“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