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放在桌上的那面宝镜这时候也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什么?”石咏不免失色。
“缺陷!”宝镜补充一句,“一见到这件器物,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唉……
岂料宝镜接着说:“待看过一会儿,便觉得自然,自然之后便觉脱俗,脱俗之下,渐感静寂,静寂之后才是茫茫玄幽。石咏,你补起的这一对碗,叫人看了,就是这个感受!”
石咏忍不住闭目片刻,少时纳头向宝镜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来!”
宝镜毫不客气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带着朕,不然朕闷也闷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傲娇的宝镜竟然也直接开口向石咏相求,可见这小院悠悠岁月,真的快要将这位给闷死了。
于是石咏将完全修好的一对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拎着,怀里则揣了武皇的宝镜,出门去了琉璃厂。
到了琉璃厂松竹斋,却赶上杨镜锌掌柜又不在。石咏无奈,只能将那对木匣交给店里的伙计,托其转交给杨掌柜。石咏原本还想听听杨掌柜对补好的这对碗的评价,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碗主人的情形,岂料都没机会了。
这时候松竹斋的老板一掀帘子出来,见到石咏当即开口:“这位小哥,请留步!”
上回因为那只螺钿插屏的事儿,石咏曾经见过这老板一面。他听老板招呼得客气,连忙转过身,作了个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连声说:“不敢!”当下也自报了家门,说是姓白,曾听杨掌柜说起过石咏,特地想请石咏到铺子后院去坐坐,详谈一番。
石咏今天进来松竹斋,早已感觉出那伙计今儿客气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缘故。他没有拒绝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见识一下这时候的古董行后院,也不是什么坏事,顺便带宝镜去开开眼。
他随白老板穿过铺子的门面,见门面后面是一间精致的水磨青砖小院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园子角落里则种着石榴和玉簪,墙根儿处还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内盛满了水,几十条长约一指的金鱼在水中悠然游动。
园子尽头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设了茶座,只见有一人施施然坐着,听见声儿便抬起头来,冲石咏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咏?”
石咏点点头,冲对方作了个揖,开口道:“正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青色缎面的常服,头顶的帽子正中缀着一枚和田美玉,被从紫藤架漏下来的日光映着,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我姓陆,你可以称呼我陆爷!”
对方话音刚落,石咏就听见宝镜在悄悄提醒:别轻视了,这人不简单,是个龙子凤孙的样子。
石咏伸手在心口轻轻地按了按,表示他知道了。
面前这人,的确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与他相差仿佛,最多比他大一两岁,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再加上衣饰华贵精美,石咏就算是想轻视,也轻视不起来啊!
“陆爷您好!”
就算没有宝镜提醒,他也能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因为上次那位嚷嚷着要修螺钿插屏的靳管事,此刻正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立在这人身旁。
石咏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回靳管事亲口说过,那件螺钿插屏是十六爷要送进宫,打算孝敬宫里贵人的。
这点历史知识他还是有的:
康熙膝下,有序齿的第十六子,名胤禄。
胤禄——陆爷者,禄爷也。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石咏跟随杨镜锌,进了十三阿哥的上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子药酒味儿。石咏一抬头,便见上房通向里间的房门帘子动了动,估计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见了十三阿哥胤祥,杨镜锌和石咏一起行了礼。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胤祥认得杨镜锌,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稍许变变脸色,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内院,管家却让两人稍等一下。门房那里请杨镜锌与石咏喝了杯茶,少时里面有人出来,给杨镜锌与石咏各自递了个盒子,说是福晋吩咐,一点儿小东西,让他们转带给家里女眷的端午节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