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街坊,这点事儿,要什么钱?”李大树鄙视地看了一眼石咏手里的碎银子。
“不是不是,”石咏连忙解释,“还要请大叔帮忙,替我准备一点儿纯铜,您这儿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点儿。”
李大树这才不做声了,伸手掂掂碎银的重量,心知这小子很是厚道,给的银钱价值超过了他说的这些材料,也涵盖了铜匠的手工。
大家虽然都是街坊邻里,可是但只靠着这点儿情分,旁人帮忙就只会点到即止。石咏一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计算过这些花费,才往李铜匠这里塞了这样一块碎银子——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非常顺利。
在李铜匠的帮助下,石咏将两爿镜面拾掇干净,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蜡填补在裂缝中间,自己将石蜡雕成镜面补完之后的样子,然后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树的铜匠炉子边上将这陶土模完全烧硬,里面的石蜡则完全融去。石咏这才将两爿铜镜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请李铜匠帮忙,往模具里灌上铜液。待铜液冷却,原本碎成两爿的铜镜就牢牢地筑在一起了。
石咏将铸补完毕的铜镜托在手里,仔细观察接缝处。
只见接缝处能看出一道细线,能看出铜色稍许与别处有些不同。这是因为浇筑时用的铜液与原本的铜质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石咏有些郁闷,他已经请李铜匠在铜水里加入少量的锡,可是没有后世的那些工具,做出来的铜锡合金到底还是与原物有细微的差距。但据李铜匠说,石咏的估算已经相对准确,他平生所见,铸补铜器只有这么点儿色差的,算是相当难得的了。
接下来是最后一步,打磨。
石咏是用水磨法,一点点地将镜面打磨平整。这面铜镜两面皆能照人,石咏便少不得要花两倍的功夫。反正他也不着急,尽管使出那水磨工夫慢慢处理,渐渐的那镜面便真的能照见人影,即便是接缝处也不例外。
这时石咏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喻哥儿此刻正在外面的院子里玩儿,石大娘与王氏两个则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做活计。
石咏满意地将这面铜镜放在桌上,自己起身活动一下,忽听那面铜镜里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声。
这一刻石咏当真是吓得毛骨悚然,连忙蹲下,面孔凑在那面铜镜跟前。
只听镜内一个苍老的女声缓缓开口:“是谁,唤醒了朕!”
“石兄弟,我可是记得你老石家是正白旗的大族啊!怎么如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拮据呢?住在这外城的小胡同里,若不是我寻着街坊细细问了,还真找不到你家。”
冷子兴见石咏低头专心喝茶,便更进一步,问:“怎么样,你总共有二十把宝扇呢,想不想出手几件?有我在,包你能出个好价钱。”
石咏至此,心中雪亮。
原书里,贾府是怎么得知他石家有二十把旧扇子的?还不是这古董商人冷子兴给说出去的!
这事儿也该怪他家石老爹,没事儿拿祖传的宝扇人前显摆。这下可好,石咏抬头看见冷子兴,见对方一脸的期待,心知自家的扇子显然是被人惦记上了。
“这个,其实吧……”
石咏飞快地在肚子里打着腹稿。
“自打先父过世,我们家就一直住在外城,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
冷子兴望着石咏,稍许露出点儿失望。
“再者先父当年也有遗训,祖传之物,子孙不得轻易变卖。所以,冷世叔的好意,我石咏就只能心领了!至于扇子的事儿,还盼着冷世叔看在石家先人的面儿上,不要外传。”
“快想法儿震住他——”
石咏刚刚把这一番文质彬彬、软绵绵的好话说完,他随身藏着的宝镜果断地出声提醒。
“否则此人必将阴魂不散,纠缠到你卖出扇子为止!”
石咏瞅着对面的冷子兴,果然见他正微微眯了眼,准备开口再劝。
可是他又能用什么法子震住对方?石咏只是个十几岁、籍籍无名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力道啊!
“对了,冷世叔到京城来做这古董生意,一切可还顺逐吗?”
石咏抢在冷子兴前头开口。
冷子兴:……
没想到,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对他这个十几年的老行商说得出这等话。
“我在琉璃厂认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板和掌柜,若是冷世叔有需要,我倒是可以为冷世叔引见引见。”石咏说完,“哎呀”一声,连忙道歉,“小子这话说得无礼了,冷世叔这样的阅历与人脉,自然不是我这样见识浅薄的小子可以比的。我其实也就只认得‘松竹斋’的白老板啊、杨掌柜啊他们这些人。”
冷子兴听了忍不住心惊:“松竹斋”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古董行,石咏口中的白杨二位,是连他都没什么门路去攀关系的。而且,“松竹斋”背后的人,虽然眼下只是个无爵的皇子阿哥,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惹得起的。
于是冷子兴略有些艰难地开口:“那……那‘松竹斋’的那位……”
他伸手,先比个“十”,再比个“六”。
石咏便含笑点头,说:“冷世叔果然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这下子冷子兴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随意说什么了。他所恃的靠山,不过是贾府,对方却是跟皇子阿哥能攀上关系的。
石咏则在心里暗暗向胤禄道歉:对不住啊,陆爷,这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扯您的大旗当虎皮了啊!
临去,石咏又百般嘱托,请冷子兴莫要再将他家扇子的事儿说出去。冷子兴也郑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石家既然不愿意张扬,他冷子兴就决计一个字也不多说。这名古董商人现在看向石咏的神色里多少带上了点儿敬畏,该是多少被石咏给“唬住”了。
石咏稍稍放心。
“不错么!”
宝镜突然开口,赞了石咏一句。
“这‘狐假虎威’的功夫很是到家,难为你这小子,片刻间竟有这般急智。”
自宝镜开口“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夸人。石咏也很高兴,自觉他与武皇相处得久了,“呆气”减退,多少有点儿长进。
于是这一人一镜回到红线胡同口,石咏一伸手,将玩得跟泥猴儿似的喻哥儿从胡同口给拎了回来。
家里石大娘和二婶王氏不见石喻,已经开始发急,石大娘整了衣裳准备出去找人,王氏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两人见到石咏拎着弟弟回来,这才舒了一口气。石大娘教训一句喻哥儿:“下次再这么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喻哥儿笑嘻嘻地应了,由着王氏拖去洗了头脸身上的泥,可明显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脑子里想着玩儿。石咏拖了他去屋子里坐着,取了一本《三字经》试着自己给他讲,这孩子的屁股却始终和猴屁股似的,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坐下来。
石咏见弟弟这一副皮猴模样,长叹一声。
说实在的,他也不想逼着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读书。虽说后世的孩子到了石喻这个年纪,恐怕也得去上个上学前班、辅导班什么的,可是他却始终认为,爱玩儿是孩子的天性,成年人不应该无故剥夺孩子玩耍的权利。
可是话说回来,喻哥儿和他石咏,是石家唯二的男人,像他们这样的蓬门小户,父祖都不在了,没有可靠的亲友愿意提携,他们不依靠自己的努力,又能靠什么呢?
石咏心内矛盾,一时盯着喻哥儿没说话。喻哥儿“刺溜”一声,已经从板凳上溜了下去,跑到院子里去玩儿了。
石咏一下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都说长兄如父,可是陡然发现自己要教导这点儿岁数的一个孩子,石咏这才发现,他其实远未做好准备。
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石咏坐在屋里,默默思考了许久,突然起身,去取了昨儿买给喻哥儿的笔墨纸砚,自己去舀了温水将湖笔笔尖化开,又在那只铜砚台里研了墨,取了纸笔,在纸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永”字。
身为一名文物研究员,石咏的古代工艺美术功底扎实而深厚,繁体字根本难不倒他,而他本人的书法造诣尤深,一手颜体小楷,在整个博物馆里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而这个“永”字,既是他名字的一部分,也是他学习书法的。
石咏屏息凝神,一个完美的“永”字便落在纸面上。
与此同时,石咏用余光可以看见喻哥儿已经跑了回来,正趴在门边,暗中观察,偷瞧他这个哥哥在做什么。
越是如此,石咏越发做出一副聚精会神、乐在其中的样子,望着自己亲笔写下的永字欢喜赞叹,仿佛舍不得撒手。
“大哥,你在玩什么?”喻哥儿再也忍不住好奇心,冲进来,小身体吊在石咏的胳膊上,“好玩儿吗?”
“好玩儿,当然好玩儿!”
石咏一本正经地引导:“只不过要掌握这玩法,并不容易,要下苦功夫的。你……行吗?”
说罢还瞅瞅喻哥儿,仿佛有点儿嫌弃。
喻哥儿登时一抱石咏的左臂:“大哥,喻哥儿不怕苦,这么好玩儿,你教教喻哥儿吧!”
“真的吗?”石咏故意问,“你大哥在这上头可是非常厉害,无人能及的,要是教出来的弟弟给大哥丢人,那该如何是好!”
石喻一下子就急了,抱着石咏的胳膊哀求起来……
晚饭之前,石大娘与王氏都到石家哥儿俩的房门口看过,破天荒地见到喻哥儿竟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里,屁股黏在板凳上,虽然折腾了满手的黑墨,可如今已经能稳稳握住竹笔了。
妯娌两个,相视一笑,一起下厨忙去了。
于是,石喻就从此这最基本的书法之道开始,一面学书,一面认字,开启了他的启蒙之旅。喻哥儿悟性很好,学得很快。可是几天后石咏却渐渐担心起自己的水平——毕竟教蒙童,他并不是很专业。
正当石咏琢磨着出门去附近几所学塾里看看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有个清朗的男人声音在外面问:“请问这里是石家么?”
石咏过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锦袍玉带,衣着全是一派富贵气象,且又生得唇红齿白、相貌堂堂。石咏却不认得,开口问了一句。
只听对方温和有礼地答道:“在下姓贾,名琏。听人说,贵府上藏有二十把名贵的宝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