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徐应了声是,声音里有些激动。
里面便“豁拉”一声响,半爿殿门打开了一条缝儿,刚好容小徐和石咏两人依次进去,便又“吱呀”一声关上。
“师父!”小徐颇为激动,冲里面的人打了招呼。
石咏冷眼旁观,只见这人大约不到三十岁,面色青白,身量不算高,但地位显见得是要较小徐高出不少。他身上穿着不知是什么品级太监的官服,手中持着尘帚,见到石咏年轻,忍不住也微微皱眉。
“他……”
小徐赶紧说:“师父,这位大人知道怎么修自鸣钟呢!”
对方显然不大信得过石咏,听了小徐解说,无形中倒是生出了几分希望,盯着石咏看了片刻,压低了声音道:“这位大人,请随我来!”
石咏连忙说了一句:“不敢!”这才抬脚随着小徐师徒两人,一起往乾清宫东侧的书房过去。
“大人务请小心,动静别太大!”小徐的师父提醒石咏。
石咏早已警醒着,如今是康熙朝,这皇帝的寝宫还在乾清宫,尚未搬到养心殿去。他可没这胆子在这九五之尊的寝殿里放肆。好在这地面上都铺着厚实的地毯,人在上面行走,只要不是故意讨嫌,都没什么动静。
小徐师徒两个穿过一道门户,将石咏带到一间小书房里。这间书房面积不大,里面的陈设也极其简单,北墙面是一整面墙的书架,南面则临窗砌着炕,上置着炕桌。炕桌对面一座紫檀木的矮炕格上,除了摆放着文房四宝之外,另有一座铜鎏金的双面自鸣钟。
石咏对十七世纪以来的钟表制造工艺远算不上是精通,只能算是有些了解。他大概知道西方钟表工艺这时已经进入中国,并将由内务府造办处“中西合璧”,形成中国皇家钟表独特的风格。
而眼前这座铜鎏金的双面自鸣钟,线条简约而流畅,插屏式样,白珐琅钟面,两枚镀金的指针;座钟周围装饰着鎏金葡萄枝蔓与叶片,而钟座底部则有四只雕工精美的大象,以象为足,托住钟体。
石咏一见到这座自鸣钟,视线就像是被黏住了脱不开。这分明是一座欧洲十六世纪末的主流自鸣钟,功能并不繁复,装饰也只是点到即止,可是与后来乾隆朝那些精工细作,陈设与娱乐功能显著大过报时功能的时钟相比,这只自鸣钟却与整间书房的装饰融为一个整体,既显著却又不算出挑,仿佛喻示着这间书房的主人,是个更注重效率的人。
石咏仔仔细细地将这自鸣钟上下都打量过一遍,才发现钟面上的指针始终静止在一个位置上,始终一动不动。
“这是停了?”
旁边小徐带着哭腔说:“停了!”
石咏没等小徐解释,双手一抱,已经将那只座钟举了起来,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待见到座钟上发条的地方正是在座钟底部,登时一伸手,将整只钟头上脚下,倒了过来。
他这人,有时想问题非常直来直去,很简单。听见小徐这样说,石咏登时想,是不是这时候的人还不晓得自鸣钟要上发条才能走啊!
他一伸手就去上发条。
背后小徐低声求道:“别——”
石咏一怔,与此同时,他试图去拧上发条的扭锁,没想到,那扭锁竟然纹丝不动,显然是上得太紧了,若是再扭,只怕那只扭锁就要被拧断了。
“没想到,你这点儿年纪,竟然还真懂这自鸣钟!”
小徐的师父此刻却紧紧地盯着石咏,叹了口气说:“我这徒弟今儿头一天在这书房里独自当差,我事先嘱咐过要给这自鸣钟上发条,他一心记着,结果将这发条上得太紧,这钟……就停了。”
石咏点点头:“是,就是因为发条上得太紧的缘故。”
小徐师徒彼此对望了一眼,小徐声音里带着期待,小心翼翼地问石咏:“能……能修吗?”
石咏又点点头:“能修啊!”
小徐登时大喜过望,似乎终于松了口气,脸上去了忧色,终于有了点儿笑模样:“这位大人,请您帮帮忙,一定在寅时之前把这只自鸣钟修好了。皇上平时看惯了这只自鸣钟,若是……”
他话还未完,就被自己的师父打断了。小徐的师父此刻紧紧盯着石咏,低声问:“大人,可是有什么不便么?”
石咏一摊双手,无奈地说:“现在不成,现在……我没有工具啊!”
紫禁城的午夜时分,石咏手里没有半件能使得上的工具,面对一只停摆了的自鸣钟,就算是对方急得很,他……也没有办法啊!
石咏回家,先向母亲和二婶打了招呼。
石大娘听说石咏要在宫中值夜,多少有些担心,但还是先去给石咏准备了铺盖。
二弟石喻听说大哥明晚不回来,却只以为哥哥和上回一样,因为要出城,所以晚间不能回来。喻哥儿便迈着小短腿来东厢找石咏:“哥哥,你若是见到庆儿,替我向他问问他那儿还能摸着鸟蛋不,上回他埋塘灰里的野鸟蛋,可好吃了……”
石咏拍了拍他的小脑门儿,说:“喻哥儿,交朋友可不能只惦记着索取,也要记得付出才行啊。”
这话对石喻来讲稍许高深了些,因此喻哥儿只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石咏继续对他说:“哥哥明天不是出城去见庆儿他们,哥哥是去当差。”
他想了想,又交代弟弟:“所以明儿晚上,喻哥儿是这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你能答应哥哥,好生照顾母亲和伯母吗?”
喻哥儿依旧似懂非懂,冲石咏点了点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转,盯着石咏,似乎想要问,到底怎么着才能算是照顾两位长辈。
石咏便教他:“晚间提醒母亲和大伯母,关好门户,检查火烛之后再睡觉。万一遇上什么事,你就只管大声叫人来。”
姜夫子他们也住在椿树胡同,邻里之间,相处得颇为融洽。若是真有什么事,那边不会对这里坐视不管的。
石喻将哥哥的话一字一句都记下了,然后挺起胸脯说:“哥哥,石喻也是这个家里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定好生照顾母亲和伯母!”
大约夫子也教过这孩子,将来该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石喻就这么套用出来,信誓旦旦,童言童语,又可爱,又好笑。
石咏伸手摸摸弟弟的小脑瓜,心里颇感安慰。他又问起石喻的功课,手把手教他写了几个字,这才作罢,自去休息。
第二天,石咏提了铺盖赶到造办处。
入冬以来,京城里已经下过两回雪,都不大,只是半天的雪珠子。然而这天却始终不见晴,终日阴沉沉、冷飕飕的,寒气似乎浸到人骨子里去。
养心殿东配殿的小屋里,既不烧炕,也没有炭盆,就只靠一只茶炉子,上面顿着铜铫子烧水,给这屋子稍许带来些暖气儿。
王乐水见石咏隐隐带有点儿兴奋之色,一开始不明所以,转头见到石咏带来搁在屋里架子上的一卷铺盖,当即笑道:“石咏,你今儿值夜啊!”
石咏点点头,“嗯”了一声。
他抬头,见到王乐水脸上神情古怪,连忙问:“主事大人,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哪晓得王乐水放下笔,伸手使劲儿去揉腰间,淡笑着说:“值夜啊,你试过一次,就知道了!”
他又四下里张望,问:“你家里没给你备个手炉脚炉什么的?”
石咏倒是全没想到这个,吃惊地摇了摇头,问王乐水:“侍卫处,不烧炕的吗?”
他那位顶头上司登时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侍卫处,不烧炕,但是有炭盆。
造办处的人值夜的小屋子,却连个炭盆都没有。
早先石咏去见过了在旁边侍卫处轮值的三等侍卫,与这些人见过面打了招呼。这些三等“虾”们多是八旗大族的子弟,其中便有两个是正白旗的,对石咏便颇为友善,邀他过来侍卫们的房间一起吃晚饭。
然而晚饭比造办处的午饭还要更糟糕些,感觉是将午时剩下的菜全都一锅烩了,晚上再送出来。唯一的好处是比午饭时稍许带点儿热乎气儿。
晚间石咏在侍卫处旁边一间单人小屋里值夜。他此刻所谓的“值夜”,只是夜间“长时间待机”而已,无事时可以休息,一觉睡到天亮。
然而石咏独自在屋里的时候,才觉得这里寒冷入骨,就算将铺盖紧紧地裹在身上,也丝毫抵御不了从四面八方渗进来的寒意。再加上床榻冰冷坚硬,只躺了片刻,石咏就觉得自己的“老腰”完全受不了了。
难怪王乐水王主事一提起“值夜”,头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抚后腰啊!
石咏记起上司早先的谜之微笑,终于恍然大悟,看起来,这在侍卫房值夜,的确是每个造办处小吏的“必修课”。
他越睡越冷,干脆起身,直接在地面上做了几十个俯卧撑。做完之后,微微气喘,全身开始有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