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对面一辆邮电绿的宾利跑车唰地加着油门倒车入库,车轮和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戴着墨镜潇洒地下了车,副驾上跟着下来一位韩国全套的高个网红脸女郎,两人看向戆呵呵的唐方,相视一笑牵起手走向电梯厅。
被踩在鄙视链底端的唐方下巴一扬,哼了一声,拍好照发给陈易生:“刚才在开车,我来古北看看姆妈,等下回你电话。”她拎起地上的袋子篮子慢腾腾离开,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小白,呀,我家小白真可爱,我停得真好。
古北家里黑漆漆的。唐方进了屋,开灯换鞋高声喊:“我回来了,姆妈。”
卧室里亮了灯,方树人的声音有点恹恹的:“撒宁?是糖糖啊?”
唐方敲了敲主卧的门,轻轻推开,见姆妈还躺在床上,似乎刚睡醒的样子。
“七点钟了,侬中高睏到现在啊?(你午觉睡到现在啊?)夜里哪能办?”唐方坐到床沿,摸了摸姆妈的额头,没烧。
“侬哪能来了?”方树人皱了皱眉,拍开她的手:“侬跑得来做撒?”
“爸爸回乡窝头了,吾来陪陪侬,易生格朋友送了大闸蟹来,吾带来拍拍侬马屁啊,还炖了鸡汤,侬起来切一点伐。”唐方笑嘻嘻地赖在她手边:“侬一噶头没劲格呀。(你一个人没劲的呀。)”
方树人坐了起来:“放屁,吾一噶头最清净了,好得勿得了。侬哪能来格?陈易生呢?”
“吾私噶开车子来格(我自己开车来的)。”唐方眉飞色舞:“结棍伐?侬放心,吾开得老慢格,老当心格。”
方树人下了床,白了她一眼:“老公勿送老婆,要来有撒用场?侬怀孕了还开车子,危险伐?做撒勿叫部差头来?(干嘛不叫辆出租车)”
“吾好勿容易考到格驾照,再不上路变成本本族,以后更加不敢了。”唐方吐了吐舌头:“再港前些辰光莘庄不是有个孕妇老塞古哦,被差头司机害色了,肯定还是私噶开车子安全。吾现在只有一个多号头(月),像没一样,一点感觉噻没,难道就要做残疾人了?”
方树人瞪了她一眼,劈头给了她一巴掌:“猪头三!撒叫像没一样!呸呸呸,没听到啊没听到。”她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快点去蒸大闸蟹,啰里吧嗦,勿要帮呐爸爸一样烦。”
唐方挽住她胳膊往外走:“一百样勿好,噻是吾自说自话不好,姆妈侬就勿要再生爸爸的气了。爸爸吓色了,逃回如东去寻娘了呢。”
方树人冷哼了一声,却甩不开这牛皮糖:“有撒气好生!噶多气要生,我老早生癌了!”
这下轮到唐方朝天拜:“呸呸呸,没听到没听到。”
母女俩坐在餐桌边喝汤吃蟹,唐方拿着蟹八件替母后拆蟹肉,细细说着陈易生最近的工作,听到一笔设计费有五百万出头,方树人不但没放宽心,又瞪圆了眼:“撒意思?侬以为吾是嫌便伊穷啊?”
唐方把螃蟹壳恢复原样,戳了戳蟹壳:“能挣钱总比挣不着好对吧?就是想让侬放心,伊养家糊口没问题的。”
方树人在一旁玻璃大碗的菊花茶里洗了洗手:“吾担心格是伊格心定勿下来,懂伐?会得赚钞票,心思更加活络了,现在花好稻好,要变心了呢?分分钟不会管你死活的。你怎么办?肚子里的怎么办?”
唐方熟知姆妈要是开始普通话模式了,没有半小时说教不会结束,赶紧岔开话题:“不会的,他要变心我让他净身出户,对了,我中午和君君吃饭,算了算,我这里大概要去东山三桌人,一桌是君君伊拉,一桌是老同事里比较要好的,还有一桌是行内的一些老师,会不会人太多?”
方树人起身从茶几玻璃下拿出宴客单来,在唐方名字后写了个三桌:“不多不多,你大姨夫这里就要三桌了。现在三十八桌,也算吉利数字。”
母女俩商量起酒席细节来,唐方几次暗中观察姆妈的神色,真不像还在生气的模样,大大地松了口气。到了晚上十点钟,方树人让唐方打电话叫陈易生来开车接她回去。唐方看了看手机:“他应该还在南桥呢,我自己开回去就行,到了给你报平安。”
唐方约好周六早上她和陈易生开车送姆妈去高铁站,换了鞋拎着一袋水果准备出门。方树人哎了一声:“你爸爸要是打电话给你,你提醒他一声,过几天你嬢嬢要回日本了。”
唐方眨眨眼,笑了:“遵旨!要不要让爸爸明天就回来陪你去宜春?”
“用不着。”方树人哼了一声:“过了国庆节,还要跟陈易生爸爸妈妈一起吃饭,你们不要在汕头玩疯了,早点回来,知道伐?”
“知道了。”唐方乖乖答应,挥手道别。
唐方这一天忙得够呛,一大早陈易生就和赵士衡去了南桥,说要晚归。她刚收拾完屋子,就迎来了不速之客常总工。
常总工红光满面拎着大包小包不请自来:“小唐,我想来想去还是早点拿过来给你,就是我帮不上什么忙,只好你自己弄了。这是海参,这是人家从香港带回来的燕窝,你都会做的吧?”
“会——”唐方有点尴尬:“谢谢——妈妈。”叫姆妈以外的人做妈妈,似乎需要给自己打打气才行。
“那你天天吃上一碗,对身体好的。快吃完了就让易生给我打电话,我让人再去买。千万别客气。还有这包是鱼胶,要发的,我也做不来,一直在家里放着,你肯定也会的对吧?”常总工笑呵呵地又取出两袋巨大无比的红枣:“还有这是新疆的,给你补补血。”
唐方连声道谢。
“你现在有什么反应没有?”
“没有。”
“头晕不晕?”
“不晕。”
“脚肿不肿?”
“不肿。”
“我看你昨晚吃得不多,是不是没胃口?”
唐方后脑勺出现了三根黑线,笑着摇摇头。昨晚那情景,还真只有您老人家胃口特别好。
常总工期盼地看看她的肚子,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什么时候看得出是儿子还是女儿?”
唐方一愣:“现在医院都不许说的吧——”当初叶青是因为沈西瑜托了人才提前告知的,她还记得老吴一家还挺高兴的,谁想得到人家本地人传宗接代的观念根深蒂固,终究还是盼着有个儿子继承家产。
常总工呵呵笑着拍了拍唐方的腿:“没事的,儿子嘛最好,女儿也不错。”
唐方眨了眨眼,勉强点了点头。
“你看现在国家鼓励生二胎了,多好啊。”常总工感慨起来:“我那时候想多生几个,没这个条件。易生他爸爸说起来已经五代单传了,要是他有个兄弟,北新泾的老房子拆迁的时候也不至于没人通知他一声,全给那些远方亲戚拿了,不然易生的条件也能好一点,你们小两口就轻松多了。”
唐方低头看着常总工放在自己腿上的一双大手不作声,和姆妈秀气的手全然不同,皮肤红黑,指节粗大。是了,高级知识分子也只是普通人而已,也会惦记着工资房子存款拆迁还有儿子孙子。古有贾政教子,今有常总工盼孙,并没什么不同。这时候,唐方突然能理解陈易生为什么喜欢自家老爸了。他那样的性格要忍耐这样的唠叨和世俗期望,实在是痛苦不堪吧。
“生儿生女都一样。”唐方抬起头微笑着说:“不过我和易生都喜欢女儿。”
常总工愣了愣:“哦——”
唐方扯开话题,把自己不能接受那三套房子的事直接说了,常总工实在想不通。
“这是让你爸爸妈妈放心的,怎么不要呢。再说你的不就是易生的?易生的不就是你的?你们的钱不合在一起?以后不都是宝宝的嘛。”
“我的是我的,易生的是易生的,我们财务独立。”唐方平和地解释,雪上加霜了一句:“我们还没打算要留什么给宝宝,她要是独立自主,不需要我们给的也能过得很好,她要是懦弱无能,给金山银山也没用。”
常总工摇摇头:“那怎么行呢。你们不要搞得这么西化,你这个房子不也是爸爸妈妈给的?不然靠你们两个人挣钱,要多少年才买得起房子?”她挥挥手:“不说这个了,人家是儿女逼着爸妈出钱买房,你们倒好——怪不得你们两个合得来。”
唐方也无言以对,常总工并没说错,她虽然这几年收入不错,但开支也不小,就算不吃不喝存五年,也只够付个首期而已。
好不容易陪着婆婆说了两个小时话,唐方上了三次厕所,深觉不只是陈易生要面对不喜欢自己的丈母娘很困难,她要面对这个太热情的婆婆也不容易。
常总工临别前又叮嘱:“小唐啊,你烧菜很厉害的,你们还是要多在家里吃饭,少去外面吃,地沟油什么的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