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方回到禹谷邨的时候,102里热热闹闹的。
“怎么这么晚?”方树人瞪了她一眼,转过头继续关心秦四月:“你做得对,你儿子有一半是中国人血脉,还是要学学中文的,会说就蛮好了,不要强求读写。”
陈易生和赵士衡伺候着一桌子娘娘,很是心甘情愿的样子。
“本来说出去吃的,怕你回来找不到人着急,就随便叫了点外卖。”陈易生在自己身边添了一套餐具:“唐方快来,我们刚开动。”
叶青站了起来,又被林子君按了回去:“吃你的。”
唐方在门口脱了鞋,光着脚站了一会儿,屋子里没有人问她怎么了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不回微信,也没有人问起周道宁。
沈西瑜转过身招手:“快来,大饼卷牛肉快没了。”
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除了她。
身后门又开了,钟晓峰一愣:“哟,唐方回来了。酒来了,你们慢点吃。方老师要的盐汽水对吧?没大瓶的我买了三瓶小瓶的。”
桌子上的菜明显是好几家不同餐厅送来的外卖,粤菜川菜闽南菜。为了林子君赖着不还的国安局免罚款金牌,钟晓峰和林子君直接吹瓶拼起了酒。秦四月对着恩师大吐教育儿子的苦水,时不时讽刺叶青几句。叶青虚心受教,一点脾气也没有。唐方低头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日本米,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真香。
“我煮的饭。”陈易生舀了一勺黄鱼豆腐里的豆腐放到她碗上:“吃豆腐。”
唐方抬起头,看向对面谈兴正浓的方树人:“姆妈——”
一桌子人静了下来。
“吾帮周道宁分手了。”唐方低下头:“对勿起。”她不知道怎么单独告诉姆妈,这么多朋友在,也许姆妈会给她点面子,不说那些难听的话,她怕自己受不了。
盐汽水在杯子里腾出气泡,方树人站起身,把杯子咚地放在唐方面前:“谈朋友,要么结婚要么分手,有撒稀奇。”
“好男人多的是,只要你想找还怕找不到嘛真是。”方树人沉着脸:“小陈,小赵,你们说我们家糖糖怎么样?”
赵士衡满心愧疚,头也不敢抬:“唐方真的蛮好的。”他这辈子话少,难得话多就闯祸,全是他害的。
“不是蛮好。”陈易生眨了眨眼。
钟晓峰咳了两声。
“是太好了。”陈易生一本正经地纠正:“下得厨房入得厅堂打得了流氓写得了华章,为朋友两肋插刀——和我挺像的。”
“好了好了,”方树人抬了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了:“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呢,有才华,有能力,不像我们老一代的,很多事由不得自己,限制多。谈恋爱失败一次算什么挫折?就要屡败屡战,不要以为永远屡战屡败,累积经验嘛——”
“姆妈说得好!”秦四月预感这个发言十分冗长,赶紧举杯打断恩师的话:“我敬姆妈一杯!先干为敬!”
“糖啊,你月底离职,干脆带姆妈来美国寻吾啊——”秦四月被林子君瞪了一眼,赶紧不提改口:“美国乡下也没什么好玩的,侬带姆妈出去旅游啊,我们祖国大好河山哈哈哈哈。”
林子君举起手中的酒瓶:“欢送四月,来来来,干杯。”
秦四月干了第二杯,又满上一杯朝叶青举杯:“该说的我们都说完了,来,祝你新生,干杯。”
叶青红着眼眶干了一杯,看向唐方想说几句。
沈西瑜捅了捅她,举起了酒杯:“一起干杯吧,节日快乐,今天过节呢。祝我早日成为我们五朵金花里的离异妇女,可以名正言顺耍流氓了。”
一向最正经的沈西瑜说出这种话来,方树人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向秦四月:“近墨者黑的影响还是很深啊。”
“糖糖很纯洁的。”秦四月认真低声解释:“我以我的名誉担保。”
看着方老师眼中“你秦四月有什么名誉可言”的怀疑,秦四月举起酒杯大声呼应:“来,夏天快乐!”
春天悄悄过去了,没留下什么小秘密,也没有粉红色的回忆。
一个人无法预见未来,这也许是件好事。——阿加莎克里斯蒂《无人生还》
五一节的同学会,周道宁没去,唐方她们也没有去,就连方树人也没去。禹谷邨的茶棚下,长长的老木桌上堆满了各色水果瓜子点心,泡着太湖碧螺春的茶杯和星巴克的咖啡杯交错而放。
秦四月躺在大桑树下的吊床上,脸上遮了把纸质木柄团扇,扇面上头两个大字“结棍”,字如其人,笔笔煞根。
林子君坐在树下的凉席上无聊地刷着同学群里的照片。
“啧啧啧,白妹妹动了下巴,绝对做了韩式全套,路浪厢碰着,绝对勿认得。”
“啊?格是蒋晨?蒋晨现在胖得来,像只猪猡。要西哦,伊老早一直最瘦格!”
沈西瑜凑过来瞄了一眼:“上格号头(上个月)来医院拿药碰着过,伊几年前做了副总就噶胖了。”
秦四月不耐烦地晃了晃手上的扇子:“胖子有撒好看,真是。糖糖为撒还不回来?送个机送到现在,周道宁没脚还是没手啊,明天她怎么不想着送我机啊真是。”
林子君侧头看看茶棚里认真谈心的方老师和叶青,叹了口气:“方老师要是晓得伊拉分手了,恐怕撕了叶青的心都有。”
秦四月扇子猛摇了好几下:“要不是你们拦着,我早上就能把她撕了。当妈的了不起?有病了不起?老公出轨天塌了?谁他妈没点病啊,那点屁事,差点害得我糖家变凶宅,以后怎么住人!港汇跳楼不方便点?”
沈西瑜一口茶差点呛到,咳了好几声缓过气来:“四月,你这嘴真是!我还以为你气她害得周道宁和唐方分手呢。”
秦四月伸出手,飞吻一个送给她,艳红的指甲油闪闪发光:“一码归一码。周道宁骂叶青,一句也没骂错,爽。叶青要真敢死,我敬她是条女汉子。老娘明天飞回美村,后天就让老吴一辈子断子绝孙,你们等着看萌萌继承亿万家产。不就是三十万块钱的事而已,呸。”
林子君翻了个白眼:“本合法公民什么也没听见。”
秦四月来了劲,索性坐了起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唐方就不该再和周道宁好。我真不是马后炮,也不是记恨周道宁抢走我心爱的女人啊。我要是周道宁,搞定唐方分分钟的事。身世卖个惨,追忆一下似水流年如花美眷,方老师糖糖爸爸工作做一做,圆满。他要没这点把握,敢十年没声音没人影?不就仗着唐方遇不到比他好看的男人?这也都怪你们,要我还在上海,早就把她送出去了。”
林子君哼了一声:“侬就是马后炮。我们律所里二十五到四十五的男人倾巢而出了,最多也就吃过三次饭。”
沈西瑜也举手:“我介绍过两个师兄,没成。”
秦四月摇头:“律师医生肯定没戏啊,你们想想唐方这家伙,好色贪吃偷懒不说了,骨子里其实有股子酸臭的清高劲,嘴里喊着自己贪财,其实最看不上只会挣钱的人。情调懂伐?我们糖是会四点钟爬起来去外滩看日出的人啊,我陪她去的哦——”她得意地瞥了林子君一眼。
林子君不同意:“那周道宁怎么说?”
“所以说他们根本不是一家人啊。唐方吃亏在嘴硬心软还念旧,被周道宁这么工作家庭全方位设伏,能不吃回头草吗?你不给她吃,她又不甘心。”秦四月挥着扇子扇开围着她转的一只蜜蜂:“这样分手了她才会死心,把那些不切实际的爱啊浪漫啊放一放,脚踏实地找个好男人照顾她。”
她叹了口气倒回吊床上:“我要是个男人,早跟我糖儿女成群了。谁还能比我更懂女人心呢?白天吃她烧的饭,夜里摸她的大|胸,夫复何求……”
林子君爬起来撒了她一身瓜子壳:“呸!淫|贼!就知道你贼心不死。”
沈西瑜拉回林子君:“别闹了,叶青的事怎么说?”
“有什么好说的?有病治病,有药吃药,离婚官司照打,什么一分钱不要就要女儿。伊脑子坏忒了!”秦四月又翻身坐了起来:“恶人我来做。她一个无业离异妇女,怎么照顾小孩?不要找工作了?上班了你能四点钟下班接孩子?请保姆电瓶车接接送送她放得下心?家里没一个指望得上的,小孩子有个病痛,谁管?资本家可不养白吃饭的人。别说她有病,她没病也不该要小孩。”
林子君和沈西瑜看向不远处的叶青和方树人,沉默不语。
唐方在国际出发大厅的电子屏幕下看航班信息。她来得太早,提前了两个半小时。周道宁还没到,还好手里还有一杯没喝完的咖啡。
到底要说什么,其实唐方自己也不知道。她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提了分手,想道歉,想说对不起,又觉得周道宁最后那句再见是真的说分手再见。恋爱让人欢喜让人忧,樱桃树下的甜蜜还在唇边,暴风雨中不堪一击的情感也无法回避。二十八年中的一半时光,周道宁一直都在那里,她舍不得刚刚开始的这么仓皇结束。
“你在哪里?”周道宁的声音听不出高兴。
唐方看着入口处的几个人,轻声回答:“我在你左边,有些东西要给你——”
周道宁扭头看了看,朝她挥了挥手。他身旁的苏贝贝也朝唐方挥了挥手。虽然是长途飞行,一群人都穿得很正式。周道宁挂了电话侧头说了几句话,独自推着行李车快步走了过来。
唐方低下头,才注意到脚上白色球鞋的顶端在地铁里不知什么时候蹭了些灰黑色。
一个旅行团几十号人急匆匆地跑向办票柜台,年轻的导游穿着黄色的马夹戴着黄帽子,手里举着厚厚一叠护照和三角小旗喊着:“跟上,跟上,这边——”
他们从唐方身边不断挤过去,唐方左躲右避,还是不免给行李车撞了好几下,人也被挤得东倒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