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眼眶还有些红,他那漆黑的眼珠子慢慢转了过来,直勾勾地看着叶清溪,在后者紧张得都快忘了呼吸时,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叶清溪想,他应该是没有认出她来。
“你是他的表哥,今后可要多照看她。”太后又道。
皇帝又一次看向叶清溪,眼珠子一动不动,十分瘆人。
叶清溪干巴巴地说:“表、表哥好。”
皇帝应了一声,没再看她。
太后又道:“今日御花园花儿开得正好,洌儿你带着清溪出去走走。”
皇帝没拒绝也没答应,只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太后瞥了叶清溪一眼,后者忙清了清嗓音道:“表哥,陪清溪出去走走吧。”
皇帝又看了叶清溪一眼,被子一拉盖住自己的脑袋,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隐隐有了丝委屈的味道:“不想动。”
太后无奈地看向叶清溪,想让她想想办法。
叶清溪还记得前两次皇帝的狠厉,如今的他虽然看起来软绵绵的,可她也没胆子跟对方撒娇啊,他们根本就是陌生人!
“表哥……清溪刚来皇宫,哪里都不熟悉,就麻烦表哥了。”叶清溪满脸僵硬地劝说道,“如今春光正好,不去走走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景色?”
被子底下的身影一动不动,就在叶清溪即将放弃的时候,皇帝忽然掀开了被子,看了眼叶清溪道:“好。”
太后立即道:“来人,替皇上更衣。”
叶清溪先出去回避,太后同样出来站在叶清溪身边,原先哭红的双眼已恢复正常,又成了那个雍容的太后。
太后微微颔首:“清溪,洌儿便交给你了。莫让我失望。”
叶清溪心头一跳,不知怎么的她似乎从太后的话里听到了一丝肃杀意味。她抬头,只见太后正温和地笑望着她道:“我相信你,清溪。”
叶清溪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她真希望自己也能有太后这样的信心啊。
太后上下打量着叶清溪,见她还穿着女官的衣裳便道:“让翠微也带你去换身衣裳吧。”
叶清溪被翠微带去换了身淡粉色的衣裳,又往脑袋上别了些首饰,便多了一丝娇俏可人的意味。
不一会儿,一身金边玄衣的皇帝走了出来。他面上木然没什么表情,走两步路似乎都相当费劲,见了叶清溪也只是横过来一眼,便兀自向前走去。
“太……表姑母,你不同我们一道去么?”叶清溪见太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忍不住问道。
“不去了,我不在,你跟洌儿也能尽快熟识起来吧。”太后道。
叶清溪没办法,只能匆匆跟上皇帝,在距离他三步远的位置,心里想着该怎么“熟识”起来。
皇帝一路走到御花园,最后上了假山的凉亭,沉默地坐了下去。
叶清溪见他目光专注地看着下方,不禁心中一跳,虽然太后说没见过他想不开,可说不定他早已经有了想法有了计划,只不过没有真正实施呢?
“表哥,这里好高好吓人啊,我们还是下去吧。”叶清溪挡在皇帝视线之前,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皇帝怔怔看着她,忽然问道:“我母后是不是很喜欢你?”
叶清溪不知他什么用意,犹豫了片刻说:“还、还可以吧。”
皇帝站起身,慢吞吞走到叶清溪跟前,掐着她的下巴左左右右地打量着她,片刻后说道:“我记得你。”
叶清溪呼吸一滞。
皇帝漠然道:“我母后让你进宫来,是不是想让你当我的妃子?你去跟母后说,我同意了。”
叶清溪:“……”这哪跟哪啊!
“表锅……”叶清溪下巴还被掐在皇帝手里,说出的话含糊不清,她只得道,“先放开窝……”
皇帝松开叶清溪,她忙道:“表姑母就是让我来陪她,并不是表哥你以为的意思。”
皇帝盯着叶清溪看了好一会儿道:“哦。”
……然后呢?
“我要是推你下去,我母后是不是会很生气?”皇帝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如何似的轻描淡写地问道。
叶清溪却心惊肉跳:“表哥……你、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此为防盗章,买够全文一半的随便看,不够的等三天“母后。”皇帝面色阴沉地盯着躲到太后身后的叶清溪,“把她交给朕,她伤了朕!”
叶清溪身子一抖,太后要是将她交出去,她一定会被皇帝弄死的,淹死吊死掐死什么的,她都不要啊!
她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心软接下这种任务,又为什么因他抑郁期的乖巧而放松了警惕啊!如果先前她没有因担心他而跑到寝宫里去,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局面了。
太后心中闪过数个念头,她扬声道:“所有人都退下!清溪翠微留下。”
几乎没人犹豫,忙不迭地匆匆离开。
皇帝没有阻止太后,只是将原本瞪着叶清溪的目光收回落到了太后身上,此刻雨量变小,几人都笼罩在霏霏细雨之下,几乎看不清皇帝眼中的复杂情绪。
“洌儿,这是个误会。清溪不会害你的。”太后柔声道,“只是个意外。”
叶清溪探出头来诚恳地说:“表哥,我真不是故意的,先前我是太害怕了才会误伤了你。”她本想说不然我让你打回来,可转念一想,对方又不是会跟她客气的正常人,精神障碍患者思路清奇,她敢说他就真敢打回来,于是她硬生生把话又咽了回去。
“洌儿,你也听到了,此事便到此为止吧。”太后往前一步道,“快跟母后回去,你的伤口赶紧处置一下。”
皇帝却退后一步,莫名地笑了下:“这个表妹,可是母后在外的私生女?”
太后微怔,随即怒斥道:“你胡说什么!”
“朕是天子,伤害龙体的人怎能就此放过?母后,你却要偏帮这样一个罪大恶极之人?”皇帝冷冷瞪着太后。
“洌儿!”太后急怒,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换了一人,她自然不会为此与洌儿弄出更多嫌隙来,可叶清溪不行!惹怒了洌儿的人,就没有活下来的,她不能退让,把唯一的希望生生毁掉。
叶清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远处的皇帝犹如一个杀神似的矗立在那儿,而她跟前的太后是她唯一的依靠。然而,在她胆战心惊的同时,她似乎能从皇帝的语气中感受到他的情绪。
她觉得他好像在哭,被雨水掩盖的、无声的泪水。
郁躁症的躁狂时期,会有这样的症状么?
“母后。”皇帝叫了太后一声,随后便是长久的注视,再然后,他转身便走,毫无预兆地结束了对峙。
叶清溪陡然回神,随即她有些懊恼自己在这样小命都差点交代出去的时候居然还要去想有的没的。
太后转头拍了拍叶清溪的手臂,语气尚算温和:“回去换身干净衣裳,早些歇息吧。”
随后她注意到了叶清溪脖子上的淤青,眉头轻轻一皱道:“洌儿下手也太重了,我让太医来给你看看。”
叶清溪不知道自己的脖子成什么样了,下意识地碰了下才觉得疼,她摇摇头道:“没事的,这点淤痕没几天就会散了。太后,您去看看皇上吧,我就不过去添乱了。”
她是看出来了,全天下大概也就太后能让皇帝给几分面子,毕竟是他的亲妈。这时候他应该很脆弱吧,或许需要太后的安抚。不过……他之前怎么会认为她是太后派去杀他的?他是太后唯一的儿子,又是这个帝国的皇帝,太后平日对他也够好的了,他究竟怎么生出那样念头的?难不成他还有迫害妄想障碍或者精神分裂症之类的障碍?
“那就等明日再找太医过来吧。”太后疲惫地笑了笑,转头吩咐翠微,“带上药箱。”
叶清溪见太后和翠微二人渐渐远去,不由得叹了口气。
真的不是她的错觉么?她总觉得皇帝最后叫太后时的语气过于平淡了,甚至隐隐有一丝绝望的味道。太后是不是还隐瞒了她不少事?太后没意识到会对皇帝造成影响因此没说,还是刻意隐瞒?
虽然叶清溪不止一次对太后说过精神障碍不一定是环境的缘故,但最新研究认为是多因素影响导致的,环境至少也是其中一环。这小皇帝毛病那么多,她不得不去想他究竟是怎样的环境中成长的。或者说,在皇宫这个绝不单纯的环境中成长,皇帝变成这样大概也是很有道理的。
叶清溪跟太后分开后便回去换了身衣裳,擦干头发后躺床上还在思考着皇帝的病情。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抓着头发几乎想苦恼地尖叫,她就不该做这种超出她能力范围的事!精神障碍的诊断哪里是她这种肄业的能做的啊,就算正经的精神科医生还有可能弄错呢,有些障碍容易混淆,再加上还有共病,好几种障碍凑在一起,就更难弄清楚了。
过了每日一烦恼的时间,叶清溪又冷静下来,认真回忆自从见过皇帝以来他的种种表现。当年她学微积分时不也这么痛苦地过来了么?困难太大了,先拆分成小块,再慢慢解决就是。目前她得先将皇帝的症状摸清了,等之后再想治疗的事。
叶清溪睡到半夜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蓦地睁眼,却见外头有几盏灯火,照得她的房间也亮堂不少。
是敲她的房门么?应该不是吧?
叶清溪披着衣服下床想去看看,这时敲门声又一次响起,这回她确信对方敲的是她的门,与此同时外头一道略显低沉的声音道:“表妹?”
叶清溪陡然一惊,原本还留下的些许睡意早跑了个没影,脊背冷汗直飚。
皇帝?!
她捂着嘴悄然在床边坐下,假装自己没醒。她睡之前把门反锁上了,他要是想开门进来,势必会弄出不小的动静,到时候太后赶来,她就能得救了!
她还以为之前皇帝就那么走了的意思是“算了我不跟你们计较了”,却原来是“来日方长秋后算账”么!
叶清溪清楚地知道自己陷入了认知失调之中,当一个人行为与态度不符时,行为难以改变,便只能改变态度让自己好过一点。她也确实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合理态度:在这个连心理学都没有出现的时代,在心理治疗上的能力,跟其余人比她已经算是大师水平了吧。要么眼睁睁看着皇帝情况越来越糟,最后真正毁灭,要么她改变先前的态度,竭尽全力用她的所学尝试救救他,能不能成功另说了,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他并不是郁躁症呢?说不定能她能在没有药物的情况下帮助他呢?
“我、我会尽全力。”叶清溪稍稍笃定了些,也不知是说给太后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太后道:“你尽管放手去做,我会让所有人为你所用。”
说着太后看了皇帝一眼,示意叶清溪跟着她先出去。等到了外间,叶清溪犹豫了好一会儿,她觉得不能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但有些事是必要的,她又不能不做。
“首要的一点是,我得先观察他的症状,仔细判断他究竟是哪一种障碍。”叶清溪认命说道。
太后沉吟片刻道:“我将你安排在洌儿身边,你可愿意?”
叶清溪面露苦色,“不愿意”三个字在嘴巴里过了好几遍,最后说出的却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