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纱

乌压压的夜色里,谢弄漪笑了一下,侧过脸时,居然闪现出斑驳的泪光。

“果然,”谢弄漪说,“是梦啊。”

什么意思?

他大笑,笑得弯下腰,笑得扶住了额头。那并非怒极反笑,而是真切中掺杂着无奈的笑。无奈到了极致,末了又转变为啜泣。

谢弄漪止不住地说:“难怪,难怪这样好……”

隐蔽在人群中的谢弄峤很狐疑。经历了心爱的女人与至交亲信的背叛,他的皇兄为何是这种反应?

小狐狸从御书房拿到了保存姬冉皇后和丁迦晟骨灰的木盒。

拿到那盒子的人第一时间便能觉察异样。

左右第一次的计划也失败了,倒不如试一次这个路线。

刚提出时,谢弄峤矢口否认,绝不认为皇兄会有如此想法:“简直是妇人之仁!皇兄对他们怀有的是恨意,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小儿过家家的想法!”

小狐狸讨厌“妇人之仁”的说法,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服道:“可是……”

“住口!”谢弄峤有着贵为亲王的尊严。

而这实在令小狐狸头疼。

小狐狸还想好声好气解释两句,余光却瞥见玉揭裘去摸剑。他似乎不太喜欢交涉,尤其是和谢弄峤。

她烦恼地压下脸。

虽然并不想掺合,但早就没有独善其身的办法了。更何况,陛下如今无力出梦,难道真就和妖祟撇清关系了么?

涂纱的错,就是她的错。

她一路逃难,想从涂纱这里逃开,结果却是酿成大祸,反而把这烫手的麻烦甩给了天下其他人。

做了决断,再抬起头时,小狐狸脸上已浮现出笑容。

“恕奴斗胆,”她说,“殿下往常进出宫中,与陛下谈过几次心?恐怕都只是请了安就走的例行公事吧。”

“你!”谢弄峤大概是不适应。

往日常常笑嘻嘻的人,一旦正色起来,言辞不留情不说,还处处是锋芒,直将人逼得无话可说。

小狐狸干脆用向上挑的眼神看人,狐狸笑不亲善,叫人看着心里发毛:“您光知道姬冉皇后与丁大人未能入土为安,然是否知道尸首的去处?”

正如她所猜想的那样,谢弄峤马上产生了动摇:“……圣上的隐私,岂容我等窥探?”

“我看到了,”她却说,“那只骨灰盒是桢楠原木做的,未经打磨,表面不平,要的便是这番风味。可它的表面却被抚摸得发亮。不让入土为安一码事,恋恋不舍不愿放手是另一码事。依我看,陛下的事,亲弟弟也并没有很清楚。”

谢弄峤怎容得有人这样同自己说话,刚要拍案而起,玉揭裘就像屏风似的向他眼前移,小狐狸也赶忙藏到玉揭裘身后,变回耍帅前可怜巴巴的样子,呜呜叫唤道:“本来就是嘛!我又没瞎说!”

总而言之,最后在软硬皆施的计策下,谢弄峤还是答应了。

依现在的结果来看,小狐狸无疑是对的。

望着谢弄漪,小狐狸有过迟疑。他说“果然是梦”,难道说,陛下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梦中?

已只能在梦中见到故人,谢弄漪又哭又笑。

他早就知道这是梦了。

青梅竹马的三个人从未分开过,小时是伙伴,长大是帝、后与臣。紧密相依,形影不离,可是,矛盾的是,他们的确又分开了。

除却身,心也是会分开的。

背道而驰,渐行渐远,千里迢迢,天人永隔。

他们会顾及他的身份,因为他是君王。他们不会再把他当朋友,因为他是君王。在是谢弄漪之前,他先是陛下。

正因什么都没说,正因自以为这样是忠君之道,他们才会落到最后的地步。

而谢弄漪想要的,仅仅只是他们与他坦诚相待。

一国之君哭得像个孩子。

梦的圆满让他的身体逐渐变淡,谢弄漪在慢慢从这梦的世界里消失。周遭的人也在消失,梦里变得格外安静。

小狐狸笑着去看玉揭裘,他则抬起手来,问:“他醒了,怎么我们还没出去?”

江兮缈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她正慢慢地走过来:“再等等看吧。”

谢弄峤已演够了太监,摆弄着袖口,仰起头,还在难以置信地喃喃:“皇兄居然……”

小狐狸高兴地笑了。

虽然经历了些周折,不过,总算办成了一件事。

她想。

背后传来一道甜丝丝的声音。

玉揭裘闭紧嘴唇,谢弄峤没开口,江兮缈也不知所以然。

在小狐狸背后,在场的第五人在说话:“虽然经历了些周折,不过……”

小狐狸的脊背是骤然变冷的。

汗毛倒竖,猛地打颤,她几乎以人的身体作出狐狸的姿态,四肢着地向前闪躲。

而在刚刚她站着的地方,女子被笼罩在梦衰退的阴影当中,只能看到嘴角上扬,殷红的唇翕动着。

梦中是姬冉皇后丫鬟的女子说:“……总算办成了一件事。”

“你是谁?”玉揭裘习惯性想出剑,但却忘了这是梦。

江兮缈意识到了什么,自言自语似的开口:“我明明记得,这梦能容下五个人……可我们这次只进来了四人,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小狐狸盯着小丫鬟,眼圈泛红,艰难地吞咽。

她说:“……涂纱。”

褪色的梦遮挡了她的脸,名叫涂纱的狐妖仿佛梦魇,直截了当,一爪捣向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