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0章 十卷4 你走了,月也残

传旨自是简单,那喀喇沁分左、中、右三旗,其中喀喇沁右旗的朱巴咱尔,在一年前刚迎娶了皇孙绵恩阿哥的长女;喀喇沁左旗,更有固山贝子丹巴多尔济,正是绵锦格格的额驸。

明年接驾的话,这两位额驸正是怎么高兴都来不及呢。

魏珠不放心的,反倒是皇上……

皇上七十多啦,今天这八月十五的正逢月食,皇上是不是一时担心之下,这竟然,竟然有点儿糊涂了啊?

魏珠跑出去传旨,自是放心不下皇上,悄声嘱咐如意,好生看着皇上些儿。

魏珠懵懵登登地出去了,那情态皇帝自是都看在眼里,不由得轻叹而笑。

那个老奴才啊,不管他怎么着,就凭他姓这个姓儿,他就愿意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儿。

尽管那个老奴才也老了,如今眼睛也花,腿脚更不灵便了;而如意等其他小太监早就长起来了,个个儿都能取代魏珠去了,可是他却还是愿意叫魏珠在身边儿呆着。

便是当年李玉,他都肯放了去养老;而这个魏珠,他却不愿意撒手啊。

殿内一时空了,只有香漏里静静飘逸的香烟,还有那西洋座钟滴答滴答的打点儿声——从前他觉着吵,便是宫里都喜欢西洋钟,可是他却都叫工匠将那表芯儿给调了,不叫它时刻不停地滴答作响。

它一响,就是在提醒着人们,光阴它一点一滴地正在身边溜走。人啊,就跟着那滴答声,一点一点地变老了。

他曾经叫宫里所有的西洋钟都是静默的,拿它们当个“西洋更漏”来用。只准记时,却不准提醒。

可是这几年来,他却愿意听那闹腾的声音了。

他又命工匠,将那表芯儿都给调回来,就叫它们见天儿地在他耳边滴滴答答地作响。

他都七十多了,按说越是到了这个年岁,就该越是怕光阴走得快,怕大限到来的那一天吧?

可是他啊,他就反其道而行之,他就反过来爱听那动静了。

他缓缓踱步,走到窗边,抬眼看那暗寂的夜空。

八月十五啊,竟然没有圆月啊,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不过,他也明白是为何。

——拜月之礼,该是后宫女人来行礼。那主持之人,自是后宫之主。

如今后宫之主早已不在,又有谁再来主持拜月之礼?那太阴君便是出现,又有何用了去?

况且啊……便是中秋之夜,玉兔尚在,可是那月中——桂树已凋。

没有了月桂,那月亮又如何能撑得起圆满来?

他缓缓地苦笑一声,“都赖你,你走了,便什么都不全了。”

乾隆四十五年,授云贵总督。

乾隆四十六年,调四川总督兼成都将军。

……

这几年,福康安虽说以武职,任封疆大吏。可是如此频繁的调动,轨迹从东北到西南,几乎斜跨了整个中国版图,这样的经历几乎可以用“颠沛”二字来形容。

如此颠沛,他却每到一处,都能尽心办差,将当地或者匪患,或者民变,一件一件平定。

这看似简单,其实不易。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福康安每到一处,停留不过一二年,就能将当地的差事办得妥妥当当,足见他用心之深。

从这一点上来说,福康安自是于国有功,他被加封太子太保,与他是不是孝贤皇后的侄儿、九爷傅恒之子的关系都不大——福康安自己的功名,是自己为自己赚来的。沙场上的搏命,地方上的潜心,他的每一步上升,实则走得都不容易。

拉旺委婉地说,“你可知道,他这些年为何如此颠沛?一来是金川之战后,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皇上也认可他为可用之人,故此肯给他封疆大吏的官职,叫他历练。”

“可是……那又何尝不是他尽忠朝廷,极力补偿之心啊?几乎每一回各地出事,或者匪情,或者民乱,当皇上还未确定派何人前去时,都是他第一个早早地就自动请缨……”

如九爷当年一样,当彼时的大金川成了朝廷无法拔足的泥沼,旁的大臣都为自保而裹足不前之时,是九爷自告奋勇,从而奠下一生的功业去;福康安是九爷的儿子,他也用这样的方式,竭力向朝廷报效。

“姐夫的意思,我都明白。”颙琰轻轻点头,“于公于私,我分得清楚。他于朝廷有功,该赏;可是这却不能抵偿了他在私事上的过错——”

颙琰深吸口气,“他为国立功再多,又如何换回我姐姐来?!能为国办事的大臣,不止他一个;可是我七姐,却是今生今世,独此一人……”

颙琰说罢,也是泪下。

额涅薨逝,终究是年岁到了;九姐薨逝,好歹还有德雅这孩子留下。

可是七姐呢,他的长姐,又获封固伦公主,原本应该活得何等尊贵!却竟然那么早就去了,身后连一个孩子都没能留下……七姐虽说身子弱了些,可是若没有麒麟保的雪上加霜,七姐怎么也不至于那么早就去的……

颙琰用力平复心绪,拍了拍拉旺肩膀,“姐夫,你不必劝我了。我便是再有仁爱之名,可我也还是爱憎分明之人!我不会为了所谓仁爱之名,就忘了什么是恨。”

颙琰目光坚定,“他是有功之臣,于公,我可对他敬而远之;可是于私,七姐不能复生,恕我也永远无法改变对他的恨。”

拉旺也只能深深叹了口气。

虽说小七临走之前,已经放下了对麒麟保的心结……可是想起小七,他何尝不心痛啊?

能宽恕,不等于麒麟保无过。他能劝说颙琰,可是,他又何尝不会在午夜梦回之时,呆呆望着身边那空了半边的床榻,恨不得自己已经死在了梦中啊……

还是在乾隆四十七年的这个八月,十三日皇帝刚过完万寿节,整个避暑山庄还沉浸在一片喜庆里。

八月十五中秋,按例还要拜月。

皇帝属兔,故此拜月也自是大事。

孰料这个八月十五,竟又逢月食。

纵然中秋,人间团圆,可是天上那轮最要紧的月,却缺了呢。

七十二岁的皇帝疲惫地下旨,“都散了吧,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