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这个“三十年”在皇帝的心中,该有何等的分量——因为那是一个男人从三十岁到六十岁,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华啊。
在这三十年里,他完成了一生中最重大的功业,大清在他的手中走向了盛世——这三十年,是他这辈子最不能忘却的回忆,是他身为帝王最有意义的时光。
随着她的离去,他的那最意气风发、功业煊赫的三十年,便也宣告走向了终结……
没有了她,他还活着,可是他最好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十月二十六日,令懿皇贵妃金棺奉安皇帝陵寝地宫。
同日奉安的,还有庆贵妃语琴、豫妃博尔济吉特氏。
尤其是语琴,这一生的姐妹相伴,这一生的同日入宫,终究最终也是同日长眠地下而去。
在奉安礼之前,皇帝下旨,为令懿皇贵妃增加仪仗十八件。至此令懿皇贵妃的仪仗已然增至七十六件,仅比皇后少一件……
婉兮的棺位,被安置在皇帝身边,地位超过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等,与孝贤皇后一起,左右伴随在皇帝身边。因那棺位之上有锁棺石,那石头一旦咬合,便不可移动,故此婉兮的入葬之位,是在奉安之时,就已然被皇帝密旨,牢牢固定在身边,不移不动了。
至此,婉兮含笑长眠而去。
这世上便只剩下皇帝一人,以花甲之年,亲手拉拔婉兮留在世上的儿孙们。
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十九日,九公主也长逝而去。
与母亲一样,在九公主病重之时,皇帝亲去探望,问九公主尚有和未竟之心愿时,九公主半个字都未曾提及自己,同样是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了皇帝。
彼时皇帝落泪道,“……阿玛想要为你冲喜,给你固伦公主的名号可好?”
九公主却是含笑摇头,“阿玛呀,对于女儿来说,这一刻最要紧的只有自己的孩子……女儿不要固伦公主的名号,女儿只求阿玛,替女儿,照看德雅……”
九公主薨逝之后的三个月,乾隆四十六年二月初三日,皇帝便将九公主的大格格接进内廷来抚养。
——大格格德雅是皇帝的外孙女儿,本是外姓人;可是便是皇帝的孙女儿们都只能在端则门内居住,这个外孙女却是接进内廷来。
且是居住在翊坤宫,与十公主住在一处,一起抚养。
九公主虽然已经去了,可是她的大格格却还是在皇帝身边长大。皇帝能给十公主这个小女儿的,大格格这个外姓的外孙女儿也同样享有——都说十公主受宠,可是分明九公主的女儿与她一同养育。
就在一年后,亦即乾隆四十七年,翊坤宫里又迎来了一个小女孩儿,一个将对大清后宫产生巨大影响的小女孩儿——恭阿拉之女、钮祜禄氏。
她抬手指指大清门下那高高的门槛,“您穿成这样,就急吼吼地跑着过来,可小心要摔门槛!那么高的门槛摔一下,必定摔着脑袋,”她抬手指指额角,“会摔傻的!”
他心下轰然地响,却小心放柔了声音问,“你……怎么会知道?”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小心翼翼地说话,仿佛是怕惊醒了自己的梦吧。若一大声,眼前的梦境就碎了,连带着她一起,灰飞烟灭而去,跟现实中一样,叫他纵是天子,却也挽不回来。
她想了想,歪头一笑,“我就是知道呢!说不定,我自己就摔过吧!”
她说着,也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一般,歪头咯咯笑出了声儿,“您瞧我都不记得我摔没摔过了,那就反过来证明我脑子是真的忘了许多事……我想我还没到喝孟婆汤、忘泉水的时候啊,那我这脑子啊,八成就是以前真摔过给摔傻了的!”
她俏皮的模样,令他深深凝眸。
都舍不得眨眼,宁肯将自己的眼睛都睁酸了……
“你,喜欢这儿么?”他听见自己在梦里沙哑地问。
“这儿?”她好奇地望住他,“您是说这沈阳故宫么?”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问,甚至自己都有些不清楚,他想要问的“这儿”是哪里。
他便狼狈地点了点头。
她又笑了,笑容空灵,仿佛透明,“喜欢呀!您为什么这么问呢,我看起来好像是不喜欢的么?”
他忙摇头,摁住自己心里那百折千回的苦辣酸甜,“我是说……这里很老,你却年轻。你在这里,对着这些陈旧的砖瓦墙壁,不会觉得闷么?”
她笑着摇头,“不会呀!这些砖瓦墙壁虽然老了,几百岁了——”她说着特地一指墙上的地图,“您知道吧,这沈阳故宫虽然最初的轮廓始建于清太祖皇帝努尔哈赤年代,可是西路的主要建筑却都是建于乾隆年间,是乾隆四十七年前后才建成的呢!”
皇帝怔住。
“乾隆四十七年?原来还要那么久……”
她却听错了,含笑点头道,“可不,距今都二百多年了!”
她收起笑容,抬眸望向这古老的宫殿,“说来奇怪,我仿佛也认识了它们许久,许久……就好像二百多年前,我曾来过似的。”
他心下剧痛,马车一晃,他已是睁开眼来。
原是车驾已经抵达吉安所,小十五等人都在车外恭迎。
眼前一切如故——只是,再也没有了那个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