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想了想,还是摇头,“我是不待见她,可是推己及人,我刚刚为了我的孩子那样的痛苦过;她的孩子,也一样是皇上的孩子。”
婉兮轻轻咳嗽两声,吩咐玉蝉,“看看咱们宫里,青桂蜜还余下多少。叫人送过去赏给她去。”
那分娩临盆的苦,她已经尝过这么多回。只记得每一回,守月姥姥们都说,蜂蜜能减缓疼痛,加速产程。那青桂蜜对她而言有特殊的意义,她便亲自体验过,倒仿佛是当真有效的。
玉蝉也是惊住,忙叫:“主子!这又是何必?”
青桂蜜对主子有特殊的含义,故此这会子主子每日服药都离不开。更何况这青桂蜜不是每棵树上产的都行,终究只是主子当年所守护的那一棵而已啊!若是赏给惇妃去,那主子自己以后用什么?
婉兮却笑,摇头道,“其实原本平素服药,也不该依赖那蜜去。明明是用过了蜜,才越发觉得药汤子苦;每次都以为是能在服药之后甜一甜嘴,却殊不知反倒叫下次服药的时候更受不了药汤子的味儿。”
“索性割舍了去吧,我没有那蜜,一样可以服药。”
玉蝉自己不能离开婉兮身边,便将那蜂蜜交待给了马麟,叫他送过去,赏给惇妃。
马麟也道,“我敢打赌,主子这份儿心啊,那位惇妃主子可未必敢受。她说不定还得担心这蜜里有什么东西。”
玉蝉也叹气,“谁说不是呢?可是既然主子坚持叫赏,那你就跑这趟腿儿去吧。”
到了惇妃寝宫,马麟身为太监也不便在主位临盆的时候往里头去,只在外头的敬事房的值房将青桂蜜交割了,由敬事房太监转交给守月姥姥她们去就是。
隔着这么远呢,马麟却也听见了里头传出来的凄惨叫声。
——谁叫各宫苑的形制,其实原本都有些拢音呢。
马麟难以想象生产的疼痛,听得也是一咧嘴,冲敬事房太监摇了摇头。
敬事房太监对马麟这样的皇贵妃宫里的首领太监也都客气,含笑道,“马爷您这是刚听见就受不了了,我等在这儿都三个月了,尤其是这半个月来几乎天天听见这动静……唉。”
马麟耸了耸肩,“不管怎么着,倒有件事儿拜托给您二位:这蜜若是惇妃主子用不着,可千万别给糟践了。还烦劳二位设法用了旁的给替换出来,再交给我去。我啊,必定要好好儿谢谢您二位去。”
马麟和玉蝉都没猜错,这青桂蜜经了守月姥姥的手,送到惇妃嘴边去,惇妃却也还是大叫,“这味儿不对,不是我素日用的!你们给我拿走,泼了去!旁人送进来的东西,不管是谁,也不拘什么,都不准给我服下!”
她生得这么艰难,比足月的日子晚了好几天去,这便叫她心下画魂儿,担心是有人害她,她已是吃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因此上,所有外来的东西,她一律都不肯用的。
守月姥姥无奈,这便要拿走。
说来也是奇怪,那蜜都拿到门口了,就差一道门槛就带出去了,惇妃反倒忽然喊住,“回来!”
那股子清甜的香气,萦绕在鼻息之间,叫她仿佛闻见了——家的味道。
这味道,她想起来了,当年她家里仿佛曾经房前屋后也曾有过。
“是谁送来的?你说啊,这蜜是谁送来的?”
守月姥姥急忙回,“是皇贵妃主子……”
惇妃疼得神智已近模糊,却偏偏鼻息之间这清甜的味道越发挥之不去。
她在这香气里,仿佛又站在家里的庭院中,抬头看头顶花落如雨……
就在那花雨之中,她看见了额娘,看见了阿玛。
她喉咙里一声哽咽。
天,她想起来了,是那棵桂树。
阿玛说过,当年从沈阳从龙入关之时,他们每一家几乎都从沈阳带走祖宗板儿之外,还要再带一抔土,或者一些种子。都知道这一去关里,不知何年才能回去,故此带着泥土和种子一起走,种在京师,便也仿佛身在故宅。
见皇上来了,婉嫔等人都忙起身行礼,紧接着就告退。
皇帝含笑向婉嫔点头,“多亏有你们陪伴着。”
婉嫔虽说位分不如颖妃高,可她是潜邸老人儿,年岁和资历更受尊重。
婉嫔便含笑就势向皇帝道,“那今日这大年初一的,皇上可会赏给妾身些什么?”
皇帝都笑了,回眸望婉兮一眼,“嗯,你说。”
婉嫔这些年与世无争,连恩宠都不争,更何况讨什么年节的赏赐了。故此她这会子忽然提起这个,倒叫皇帝有些意外。
婉嫔郑重行蹲礼,“妾身厚颜向皇上讨个恩典:妾身想搬回永和宫去,还望皇上恩准。”
皇帝也是微微挑眉。
“永和宫里树木阴郁,距离养心殿又远,你又何必搬回去?”
婉嫔明白,皇上虽没有明说,却是暗示那里终究还留着那拉氏的阴影。
婉嫔倒是豁达一笑,“这东西六宫啊,哪一宫里没人住过,又哪一宫里没薨逝过人呢?既然如此,妾身便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况且若论永和宫的旧影,倒是妾身自己曾经留下的才更多吧?”
婉嫔说着又将手里一个香囊举到皇帝面前,“况且妾身平素就爱捣鼓这些草啊药啊的,故此妾身早就预备好这些,回去好好熏熏屋子,便管是什么,都不敢滞留不去了。”
皇帝也是深深凝眸,从婉嫔眼里看见笃定和冷静,皇帝这才点了头。
这些年婉嫔都极少与他求过什么恩典,今日又是大年初一,况且她自己都已经做了那样万全的准备……更何况皇帝心下实则最为明白,婉嫔是为何要如此。
——没有告诉九儿,皇帝实则在这年根儿底下的百忙之中,在之前小十七出痘的煎熬里,还要坚持每五日就亲自出宫一趟,赴小七的公主府去看望小七。(七公主初次祭文里有“临视沉疴,五日为期”之句)
为了小七和小十七两个孩子,惇妃那边已是足月,可是这个十二月,他却腾不出工夫来去看望。
小七病沉了,他却不敢叫九儿知道啊。
婉嫔当着婉兮和众人的面,含笑行礼,“谢皇上恩典。”
垂首之间,才强忍住鼻尖的酸楚。
她也想去陪在小七身边啊,可是小七却求她回宫来,回来陪伴婉兮。小七说,“这大过年的,若额娘不在宫中,额涅必定知道是女儿的身子不好了。额涅本也在病中,若再为女儿的身子悬心,那就是女儿的不孝了……”
婉嫔这才忍痛回宫来陪伴婉兮,还讲这些笑话儿逗婉兮开颜。
只是其实婉嫔自己的心中,早已如煎煮了一锅浓浓的黄连一般啊。
婉嫔等人离去,皇帝走过来坐在炕边儿,握牢婉兮的手。
婉兮忙举袖遮住脸,“大年初一的,我这张脸,愧对君王。”
皇帝却轻哼一声,“瞧你这乌云半垂,烟眉轻蹙的模样,虽说虚弱,却也反倒更有弱柳之美……爷同样喜欢。”
婉兮垂首轻笑,“瞧爷说的。”
皇帝静静望着婉兮,“……今日原本事多,爷也只能抽这点子空过来看你。却将她们都给惊动走了,那爷待会儿走了,又不好再折腾她们过来。”
婉兮含笑摇头,“无妨。我也正好有些累了,待会儿歪一觉就是。”
皇帝握住婉兮的手,轻声道,“爷过来与你说一声,爷啊可能就是因为小十七这一回出痘的缘故,格外体察到亲情的可贵。今天是大年初一,又是小十七出痘正式大好的日子,爷想颁一道恩旨,施恩给爷的外孙儿们去。”
从前的大清公主、格格们,多与蒙古结亲,故此公主、格格们所生的嫡子自然就会继承他们父亲的蒙古王公的爵位去。故此皇帝和朝廷倒没想过要格外给这些外孙们品级去。
只是到了这会子,皇上的几位公主里,除了和敬和小七是厘降蒙古王公之外,四公主和九公主却都是厘降给满洲勋贵大臣之家,与那些有一半蒙古血脉的皇外孙们倒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