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9章 九卷37 待嫁

三月二十四日,傅恒已经抵达云南。

从四月开始,傅恒开始亲自向皇帝奏报西南军。皇帝自是最信任傅恒的奏报,有这样一个放心的人在西南亲自督军,皇帝的心终于放下了些,终于可以暂且将心思从武备上挪出来,放回文治上去。

接下来就是科举殿试。

今年这一科皇帝命大学士刘统勋、陈宏谋,吏部侍郎德保、户部侍郎英廉,兵部尚书陆宗楷,刑部尚书蔡新、侍郎钱维城、张若溎,工部侍郎曹秀先几人,为殿试读卷官。

英廉从一个内务府职官,到户部善于赚银子的能臣,今年也一举成为了殿试的阅卷官。

不过说来也是命运弄人,他的孙女婿和珅也正于今年这一科参考,却可惜没能等到借助英廉之力,就先期已是名落孙山。

和珅出师不利,回到家中也是难掩郁闷。

福晋冯氏来劝慰,和珅握着福晋的手,万般惭愧道,“若是其他年份倒也罢了,今年偏赶上祖父为殿试阅卷官,我却竟然没有考中。”

“想来祖父必定希望能在殿试的卷子里看见我的名字,可是我却叫祖父失望了……”

冯氏是英廉的孙女,从小因为父母早亡,故此由祖父亲手抚养长大。祖父怜惜她从小没有双亲,对她几可说是娇生惯养。

可是冯氏并不娇气;也因为从小失去父母,性子反倒更温柔、体贴。

冯氏这便反过来宽慰和珅,“爷又何必遗憾去?若是爷进了殿试,那我祖父非但不能读你的卷子,反倒要回避。”

和珅拍拍福晋的手,聊表感谢,可是眼色却依旧阴郁。

“福晋说得对,我自想到了回避之事。可是我自己的学识我自己清楚,我的卷子答的我自己心下更是有数……我不至于名落孙山才是。”

冯氏也是蹙眉,“那依爷看,这是什么缘故?”

和珅叹口气,“怕就是这回避的缘故。不是祖父要回避,而是其他早有官员发现了我与祖父的关系,或许有人不想叫祖父得益,这便直接将我在殿试之前就先排除在外了。”

“会是谁呢?”冯氏也跟着有些担心。

和珅垂首细想,“我是咸安宫的官学生,报名参考自走的顺天府。而此时因忠勇公赴云南经略军务,京中多有物资发往云南。皇上为免有人从中耽搁,这便命忠勇公之子、四额驸福隆安暂管顺天府事务。”

“爷是怀疑四额驸,故意为难?”冯氏吓了一跳,“可是我祖父当年却也算是忠勇公提拔起来的人。”

当年语琴母家入旗,是傅恒亲自去办的。九爷亲自选了英廉所领的佐领下,嘱咐英廉照应陆家。

和珅想想倒也点头,“我只是一猜,并不能作准。”

此时的和珅还不知道,若敢年后,他与傅恒一家也结下了恩怨。

这些恩怨直至生死。

这一年和珅在科举上虽出师不利,可是他却幸运地生在一个世代簪缨之家。

他的家族因祖上立军功,曾经为家族争得了一个“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正三品)。

和珅在这一年因年满虚龄二十岁,二十岁可为承袭世职的年岁。故此和珅通过考试,得以承继了这个世职。这个世职在他家族,到他这儿,已经是世袭了五代。

虽说科举不中,可是和珅还是终于凭借家族的祖荫,正式谋得了一个出身。

二十岁的和珅,正式登上了大清的历史舞台。

他以年轻之姿,走上历史舞台之时,正是九爷傅恒远离京师,都师云南之时。

历史,仿佛都给和珅留下了一条夹缝。

而这一年,也是因傅恒远赴云南,九爷的嫡长子福隆安被皇帝派给诸多差事之外;作为九爷的嫡次子,福康安也一点一点得到了皇帝的重视去。

继两年前授三等侍卫,乾清门行走之后,这一年福康安又被擢二等侍卫,在御前行走。

俗称也就是“二等御前侍卫”了。

福康安领先一步,已经先到了皇帝身边去,等着两大宠臣会面的那一天。

只是这会子福康安还不知道其后将走来一个和珅。他此时在御前,先要经历一番撕扯的心痛去。

这心瞳,一边是牵挂五旬的阿玛在西南的情形;另外一边,则是总要眼睁睁看着宫里在为小七置办妆奁。

若他不是侍卫,或者不是御前的侍卫,他倒是能远离内廷,想听见有关公主的事情也不能;可惜他偏在御前。

又或者说如果他的家族能远离内务府,不知道内务府为小七都制备了什么,也能好些——偏他父亲傅恒就是总管内务府大臣,而阿玛离京后,这个职务又由兄长来署理。

他就这样一日一日小心翼翼地行走御前,却又躲不开、藏不住地,一日一日被小七即将出嫁之事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因满人家重视女儿,故此满人有“厚嫁”的传统。也就是说女儿出嫁,陪送的东西特别的多。

公主厘降就更是如此。而该陪送什么,准备的妆奁也因公主的名号不同,而有差异。

婉兮和内务府为小七置办妆奁,自然也是该按着和硕公主的品级来准备。

和硕公主下嫁妆奁定例:陪给嵌东珠九颗朝帽顶一个,嵌松石、珊瑚垂珠软帽后金花一枝,嵌东珠两颗金佛一件,嵌东珠一颗、松石一块凉帽后金花一枝,嵌东珠七颗金项圈一围,嵌东珠九颗金箍一件,每须嵌小珠一粒金花二块……

此外还有包头、布料、皮袄、牙刷、胭脂、抿子、木梳、箅子、包袱皮、箱子、毡子、浴盆、衣架、桌子、镜套镜架等等、等等物品。

另还有陪嫁的活人,嬷嬷、嬷嬷妈、二等女子三名,三等女子四名、陪嫁户口男女人等……

几乎是一个女子到了婆家,生活里所用的一切都有陪送。足以叫公主到了额驸家,衣食无缺。

光准备足这些,婉兮就够从早忙到晚。更何况小七是她长女,凡事更要用心,这便一直要忙到很晚去了。

可是就这样,皇上还不满意。

君臣相伴这些年来,这几乎是皇上头一次对傅恒如此冷硬。

傅恒虽说明白,皇上这不是冲他来,是皇上痛恨那些贪官污吏。

他自己也有错,错在还为该死的高恒向皇上说情。皇上最恨官官相护、结成朋党,当年的张廷玉、鄂尔泰两大集团便是最大的前车之鉴。

只是,终究是意难平啊

傅恒心下沉郁,朝中府中无人能诉,也唯有与赵翼的书信往来里,略纾胸臆。

赵翼在回信中也感慨道:“一向以为,皇上会因对宫中哪位主子的宠爱,而提拔重用她们的父兄家人。忠勇公爷您府上如此,慧贤皇贵妃母家高家如此,淑嘉皇贵妃母家金家也如此;在这些身为高位的主子母家里,反倒是皇贵妃主子母家有些例外。”

“以皇上对皇贵妃主子的情分,皇上却并未给皇贵妃主子的阿玛清泰、兄弟德馨多高的官职去。清泰大人这些年来一直掌管饽饽房,而德馨也只是管着内务府的缎库而已……原本卑职当真有些不能理解去。”

“可是如今看来,卑职反倒觉得皇上这才是一种保全——虽无高位,却都在身旁,清泰大人亲自顾着皇贵妃的吃食,德馨则自管着皇贵妃的衣冠……虽无高位,却也无风险。”

傅恒展信读罢,也是眼角潸然。

都说他家是外戚里恩泽最重的,可是从二哥傅清,到侄儿明瑞,以至于自己的儿子福灵安……全都在这份“恩重”的名头之下,惨死沙场;

慧贤皇贵妃母家高家,更是老父曾经陪绑法场,险些吓死;接下来这又是亲兄弟被问斩……

这些所谓的煊赫,所谓的高位,带来的论到最后,又剩下了什么去?

便是他兄弟、父子、叔侄得到的功勋和爵位一大堆,那又如何死能带去的?

傅恒要酒,当晚酩酊一场。

借着醉意,哭过笑过,唯有一事欣慰——皇上他,真的是将九儿护得好好的。

除了九儿之外,皇上他却是能将前朝任何一位大臣、后宫任何一位嫔妃,全都能豁得出去的。

只要皇上能护住九儿就好了,那他就可再无后顾之忧。

来日自可披坚执锐冲上战阵,一往无前,再不用回眸而顾。

乾隆三十四年正月十六日,刚过完正月十五,还依旧在上元节的喜气儿里,皇帝下旨:“大学士忠勇公傅恒,前往云南经略军务。今择于二月二十一日起程。所有应行事宜,各衙门察例办理。”

继二十年前的大金川之战后,傅恒又将远赴战场,为朝廷再打一场泥沼之战。

父子命运相连,在继去年皇帝下旨以傅恒为云南军务经略之后,四额驸福隆安便被加兵部尚书衔;而此时皇帝下旨命傅恒远赴云南,便也立即下旨,叫福隆安署理总管内务府大臣。

皇帝已是暗示,所有傅恒离去留下的职位,都会交给福隆安来承继,也可令傅恒安心出京而去。

缅甸之战,又如曾经的大金川之战一样,朝廷已经被迫入绝境,只能胜不能败;偏朝中其他大臣俱不中用,皇帝唯有再度派出傅恒这张最后的王牌。

傅恒此行意义重大,故此皇帝更是恩泽独施:赐经略大学士公傅恒,御用盔甲各一。

从前都说武将最高的荣誉是御赐黄马褂,可是在这御用盔甲之前,已是变成了普通。

皇帝接着又决定,将在太和殿,为傅恒出征颁赐敕印。

几日后再命福隆安加一项署理藩院尚书之职。

皇帝给傅恒、福隆安父子的恩遇,已近极致。

傅恒来不及欢喜,心下反倒更为沉重。他明白皇上的心,他此次平缅甸,便已经没有回头路。

若能德胜,自可班师生还;若不剩……他也只能如二哥傅清、侄儿明瑞一样,将自己这条命留在沙场上,以报君恩。

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不难;他甚至从去年被任命为经略之后,心下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他将家中已经安顿好了,长子福隆安已堪大任;就连那猴儿似的麒麟保也成家立业,越发稳重了,女儿福铃已经诞下了小皇孙去……他已心满意足。

唯一的一个不敢言说的期盼,或者说遗憾,还是……生了贪念,总想在临去之前,再插翅飞进宫墙去一回,去再看一眼,那三十年来无法忘记的人儿啊。

九爷的心事,终是瞒不过九福晋去。

多年夫妻相伴,九福晋不舍丈夫之余,却也还是想让丈夫安心地走。

次日一早,她便递牌子求进宫。

九福晋自是有合适的理由:给姐姐舒妃请安,再去看望刚出生的小外孙。

皇贵妃为六宫之主,兰佩所递的牌子自是被呈到婉兮面前来。

婉兮毫不犹豫便翻了九福晋的牌子,心下也是涟漪不断。

到了日子,九福晋进宫给婉兮行礼。

一张口,九福晋便要落泪。勉力忍住了,竭力含笑道,“奴才这些日子身子也有些不好,脸上又是副苦相,这才不敢进宫给皇贵妃主子请安。”

婉兮亲自起身,将九福晋按着坐下,“我何尝不明白?所幸麒麟保长大懂事,你身边也自有福音相伴……你依旧是儿女两双全。”

九福晋原本诞下两儿两女,长子福隆安,次子福康安;长女福音,次女就是刚刚夭折的那个小女儿……原本是子女凑足了两双的,如今却还是四角失了一去。

九福晋含泪点头,“皇贵妃主子说的是。虽说幼女去了,却还有福铃,那奴才依旧还是有两儿两女,奴才应当知足。”

说过了这些寒暄的话去,九福晋还是深吸口气,扬眸望向婉兮,“不瞒皇贵妃主子,九爷他……近日心事惴惴。奴才当着主子便也不说那些绕弯子的话了,奴才觉着是九爷临行之前,想当面向主子拜别。”

婉兮心下何尝不是为了此事,也酸涩了良久去?

只是……

婉兮抬眸望住九福晋,却终究还是含笑摇头,“不,兰佩,他不必见我,有你为他送行,已是足够。”

婉兮说着叫玉蝉拿出一串香珠来,“听说云南那边瘴气深重,这香珠是香药搓成,请九爷带着,权且防瘴气一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