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五月,因缅甸反叛,婉兮不想给皇上添乱,小心瞒着此事,这便终究叫这乱子传到了畅春园去。
永常在早就等着后宫里的乱呢。
只是眼前的情形跟她的设想略有一些偏差——她本是指望乐仪揪着玉萤抢先嫁给陈世官的事儿发难,却没成想乐仪反倒利用了八公主,到头来变成了八公主在闹腾了。
永常在将这事儿回给皇太后的时候,便也委婉了一句,“……我是听说八公主一直都在咸福宫里圈着,终究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儿,这怕是给圈坏了,才会这么闹的吧?”
皇太后听罢自是皱眉,“去,叫那皇贵妃,带着八公主到我眼前来说话儿!”
接到皇太后的懿旨,婉兮静静起身。
老太太终于又寻到把柄了。
婉兮缓缓更衣,穿戴好了才吩咐,“传我的话,叫祥答应解了禁足,随我一同赴畅春园走一回。”
这一场风波闹下来,皇太后震惊于八公主身子的情形,却没能捉到婉兮的错处去。
那祥答应信誓旦旦,说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其实是那乐仪将八公主身子的实情告诉给八公主的。
至于八公主忽然闹开,并非是受了福康安的刺激,而是八公主受了乐仪的挑唆,想要将一切都怪在皇贵妃的头上。
也唯因祥答应是祥答应,根本不是平素与婉兮交好的内廷主位。甚或,皇太后也是知道,这个祥答应还曾经依附过那拉氏等人,与皇贵妃为敌的。
故此这祥答应的话,倒叫皇太后找不到理由不相信去。
婉兮就着祥答应的话茬儿淡淡道,“媳妇也是听说,自从戴佳氏薨逝之后,乐仪自恃曾经是戴佳氏身边伺候的上差官女子,这便在舜英面前,也以姑姑自居,言行之间诸多不敬公主之举。”
祥答应便也道,“……小妾也是亲眼看见,那乐仪自己发脾气掉眼泪,不是她自己到八公主面前去认错,反倒她要八公主到她的耳房里来哄着她、求着她。”
“乐仪如今在咸福宫里的架子,倒叫小妾时时觉着恍惚,究竟咸福宫里是以八公主和小妾为主子,还是以她这个资历深厚的官女子为主子去了?”
此时此景,永常在对着祥答应,是满心的惊愕。
这是她给自己设计好的,去向皇贵妃卖好的机会,可是从哪儿钻出来个祥答应,竟将一切功劳都给抢去了?
甚或,这个祥答应还做出一副豁出自己去,也要帮皇贵妃辩白的架势,倒是比永常在自己设计好的法子更进了一步去。
不甘心什么都被祥答应给抢去了,永常在咬咬牙,终是上前向皇太后行礼说,“不瞒皇太后,那乐仪还曾经趁着小妾进圆明园,替皇太后给皇上赏赐东西的机会,拦住过小妾,净说一些有的没的去……”
皇太后挑眉,“哦?她拦住你说什么?”
永常在咬咬唇,“自是因为小妾进宫以来,都在皇太后跟前伺候,那乐仪便以为只要攀附了小妾去,就能在皇太后跟前说上话!她说她想出宫去,为了能出宫去,她愿意为皇太后效力……”
皇太后一拍迎手枕,“她这什么话?我又有哪里需要她去效力去?”
永常在小心翼翼地想了想,终究还是道,“乐仪说,从前忻贵妃在生的时候儿,与皇贵妃娘娘曾有些龃龉。而她作为忻贵妃的身边人,自是什么都知道。”
“她说她愿意将忻贵妃所知道的那些有关皇贵妃之事,全都禀告给皇太后来……”
皇太后双目圆睁,“我要她那些话做什么?她又为何以为我会听她那些胡话去?”
婉兮也静静抬眸,望一眼皇太后,又看一眼永常在去。
永常在满脸惊慌和无辜,忙跪倒在地,“……小妾可不敢说,这些话自都是乐仪说的,绝不是小妾自己心里的想法儿。”
皇太后点头,“你说就是!”
永常在很想抬头看一眼婉兮的神情,却忍住了,只幽幽道,“乐仪说,忻贵妃生前说的,说皇太后一向希望后宫里主事的是满洲名族,绝不可是汉女,更不该是辛者库那样的奴才……所以乐仪说,皇太后必定想知道皇贵妃娘娘旧日那些事,正好叫皇太后得了机会,将皇贵妃娘娘给……”
皇太后一愣,尴尬地望一眼婉兮,立即说,“她竟敢说这样的话,那她就是该死了!”
乐仪死了,被皇太后下旨给赐死的。
宫里给出的说法儿是:咸福宫原本不住人,是皇帝的藏琴之处。后来因住进人去了,皇帝倒去的少了;而内务府里管着名琴的官员们,因也不便随意进出咸福宫,这便对咸福宫中所藏的名琴查验得没有那么勤了。
今年端午姐后,内务府官员常规前来检查名琴,却发现一把御藏名琴竟被摔坏,且连琴弦都断了。
咸福宫里好几个妇差和太监都出首告发,说是见过乐仪走进琴室去,摆弄过那把御用的名琴。
——乐仪最后就是被那断了的琴弦,给勒死的。
咸福宫里人都传说,乐仪死的时候甚为痛苦。那琴弦是活生生勒断了她的喉咙,她原本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讲,还有许多委屈要吼出来似的,结果全都被勒在了喉咙里,再也没机会发出声来。
琴弦,原本该弹奏出这个世上最动听的乐音,可是最后送乐仪上路的这一根琴弦,最后却是“弹奏”出乐仪垂死挣扎的哀绝之声。
乐仪被行刑的那一天,八公主发疯地想要冲上去拦住。
结果被祥答应给拉开了。
解了禁足的祥答应,终于也成了咸福宫里唯一的主位。八公主便自然在她照顾之下了。
祥答应用力拥着八公主,坚定地拦阻,“公主别去,也别看别听。她是该死之人,公主犯不上为她这样一个该死之人而难受。”
八公主却冲祥答应怒吼一声,“你懂什么?滚开!”
祥答应不会明白,八公主自小孤单,身边能见的人一共也就这么几个。
乐仪是她额娘身边伺候的人,言行举止,甚至眼角眉梢上都隐约留着她额娘的痕迹去。
故此这会子对于八公主来说,乐仪不仅仅是一个官女子,乐仪是她与额娘之间连通的一座桥,甚至——曾有某些个瞬间里,八公主是将乐仪当做自己额娘的替身去的啊。
她的额娘已经薨逝了,她如何还能眼睁睁再去看着额娘的替身也从眼前消失不见去!
那这人间,她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儿,还剩下什么去了?
实则在“万方安和”,八公主跟福康安刚一抬脚离开,小七就是知道的。
她只不过是故意装作没看见,仿佛是跟啾啾、绵锦几个专心说话罢了。
终究,她还是有点不放心。
又坐了一会子,跟啾啾和绵锦她们看了会儿戏,小七才起身,冲白果使了个眼色。
啾啾那性子,不是藏得住话的人,小七便没敢叫上她们两个,只叫白果陪着她去。
小七虽说放心不下,可路上还是故意走得慢些。
结果老远,就看见八公主捂着脸狂奔了过来。
小七心下自是咯噔一声。
不过她也没想到旁的,只以为八公主必定又是跟麒麟保吵起来了,闹到归齐,也就是麒麟保还是不肯娶八公主罢了。
小七便伸手将八公主给迎住,紧着安慰,“舜英你别这么着。快站站,我给你擦擦脸再回去。”
八公主霍地停步,松开手去紧紧盯住小七,“七姐,你也知道了么?”
小七被问得一愣,“我知道什么了?”
八公主摇着头,倒退两步,“你还骗我!麒麟保说,宫里所有人都知道了,皇阿玛也知道了……所以皇阿玛才不肯给我指婚。”
“你们全都知道了,却谁都不肯告诉我,反倒还假门假事儿地来帮我跟麒麟保说亲——你们心下,必定都要乐死了,你们都是耍着我玩儿呢!”
小七惊住,“舜英你告诉我,麒麟保他与你说了什么?”
舜英却不想再说话,用力推开小七,捂着脸撒腿就跑了去。
舜英的力气那么大,小七全无防备,被推倒在地。待得想起身去追,八公主早已跑得远了。
小七一着急,这便越是咳了起来。
白果忙上前扶起小七,“七公主,你可好?”
小七按着嗓子咳嗽,摇头道,“我没事。”
那边厢福康安已是跟着跑了过来。她是瞧见小七来了才过来,结果又见小七被八公主给推倒在地,这便恼得原地直蹦,“她这是干什么?有种冲着我来,她怎么又敢欺负你?”
小七顾不上自己的咳嗽,抬头定定盯着福康安,“保保,你告诉我,你究竟与舜英说了什么,啊?”
福康安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便是你再怎么不肯娶她,可是这些年你们俩也打了闹了不止一回,甚至上次你连掉井里去的戏码都演过了……我也没见她如今日这般的。你倒是快告诉我,你究竟说什么了,啊?”
福康安紧咬嘴唇,“我就是想叫她彻底死了这份儿心!要是再给她留余地,她还是得屡次三番去为难你,你看你今年都咳成什么样儿了!——我反正饶不了她!”
小七又急又恼,嗓子眼儿便又干成一片,像是堵了一团参差的棉花团,一吸气都是痒的,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咳。
白果吓坏了,忙扶住了小七,“公主主子,咱们别说话了,更别喊了,啊咱们赶紧回去吧,用些滋润的,好好歇歇。”
小七按着嗓子眼,红着眼圈儿又恨又无奈地望住福康安。
看小七难受成这样,福康安也是呆住,“……我,我只是看不惯她屡次三番为难你去,更叫你害病。可是我没想让你这样。莲生,我求你了,你别生气,你先稳当下来,行么?”
“等你稳当下来,你想怎么罚我都行。只要你能好起来,什么我都认,啊!”
小七妙眸一转,已是落下泪来,可是想要说话,却反倒更加困难。
白果急得赶紧拦开福康安去,“保哥儿,够了!今儿你就别再惹七公主不高兴,我这就带七公主回去,保哥儿也赶紧回去吧!”
闹腾了这一场,好好儿的端阳节过得都不乐呵。
小七回到寝宫之后,这便咳嗽得更加厉害。便是用汤汤水水都压不住,不得不赶紧请太医来了。
白果不敢隐瞒,赶紧将事儿回给婉嫔和婉兮。
此时婉兮和婉嫔都在福海上陪着皇太后看龙舟,婉兮一时不便离开,还是婉嫔先随着白果回来。
婉嫔小心问了白果,白果将今日的事儿说了。
婉嫔心下都是咯噔一声,“哎哟,该不会是麒麟保那孩子口无遮拦地,将八公主那隐疾给告诉她了吧?我的天啊,那可捅了大篓子了!”
白果有些皱眉,“主子,不能吧?难道八公主对她自己身子的情形,心里没数儿么?可是奴才今儿看她的情形,仿佛大受打击。”
婉嫔叹了口气,“那把儿终是她从小就割了的,况且刀子匠的功夫都好,这便没给她留下什么痕迹去。她从小就没留意过这个,若说没发现自是有的。”
“再说她今年才十一岁,正是将发育还没发育的时候儿。她便是暂时不来月信,或者身子还是平板儿,以这个年纪来说也还不算什么。”
“至于她格外喜欢那些舞枪弄棒的,她也终究是大清公主,本就该从小学骑马射箭,这便也不矛盾……”
白果额角也有些汗下,“这么说来,八公主说不定真的不知道。”
婉嫔叹口气,“所以倘若是麒麟保说破的这事儿,那孩子当真是晴天霹雳了去了。”
小七从这晚就开始发烧了。
婉兮当晚亲自赶过来,就连皇帝都给惊动了。
“皇上原本要随着我一起过来,叫我给拦住了。”婉兮与婉嫔道,“我就担心是麒麟保那孩子说错了话,这事儿便得先瞒一瞒着皇上。”
婉兮虽说白日里分不开身,可是婉嫔却也将话儿都递了过去,好叫婉兮放心。
婉嫔也是皱眉,“麒麟保那孩子是怎么知道的?按说,这消息在宫里瞒得铁桶样的,咱们必定都不会与孩子说的。便是九福晋,也不至于是将这话明白告诉麒麟保那孩子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