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归说,可是一进内廷,福康安呲溜就没影儿了。
四公主这边厢还带着丰绅济伦在婉兮宫里呢,这真是要急得火上房去了。
婉兮和颖妃都劝,“由得他去吧。总归他自小在宫里长大,各处他都熟,倒丢不了。”
四公主小心道,“我不怕他丢了,就怕他坏了规矩去。”
婉兮想了想,“这孩子淘气虽是淘气,可是自小该有的分寸还是有的。这一回且给他些机会去,也算考验他。若他这回坏了规矩,那以后自有口实不准他再胡来了。”
屈戌是个耳朵灵的,虽说婉兮当着四公主的面儿不好直接叫他跟着去,他也还是自己跟玉蝉知会了一声,这便往外撵去了。
福康安终于在水畔,假山上的凉亭中找见了小七。
此时的水岸,正是杨柳依依,宛若美人清秀的眉端。
小七虽说怕柳絮,可是好在水畔的水气充足,那些柳絮倒不怎么飞得起来。
是官女子们先发现了福康安来,悄悄知会了啾啾去。
啾啾便一瞪眼,“他可真是个傻大胆儿!”
小七无奈一笑,“他是大胆儿,只可惜不够傻。倘若他当真傻,那倒不用咱们操心了去。”
啾啾咬了咬嘴唇,“他还不傻么?他要是不傻,至于这么多年,始终就没改了这样儿去?”
小七秀眉微微一蹙,便如柳梢头上轻烟拢一般。
“罢了,总归我也有事要与他说去,他既然来了,便见一面就是。”
绵锦倒是不想见福康安,这便伸手去扯九公主,“九姑姑,咱们一起去看看四姑姑和丰绅济伦吧。”
啾啾有些犹豫。
白果在旁看着,便含笑道,“九公主和绵锦格格去吧,有奴才在这儿陪着七公主就是。”
有白果在,自是一切都能放心,啾啾这才挽着绵锦走了。
不多时,福康安已是到了。
他是沿着柳岸一路飞奔而来。
他今日穿银色的袍子,跑起来时脑后的大辫子与衣袂一齐飞扬。那银白的丝绸在阳光下粼粼闪烁,像是那水上的波光。
小七瞧着,也说不清怎地,只想叹息。
此时又正是他咳症发作之时,叹息化作喉间的一阵痒痒,便还是又咳了出来。
白果忙从茶壶套子里取出温热的茶来,叫小七润喉。
小七咽下茶去,福康安已经到了眼前。
福康安跑得有些急,到了石桌边儿上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伸手扶着石桌;小七则是刚咳嗽完,一口茶咽下去,颊边的红晕还没来得及褪去。
两人四目一对,福康安眼瞳倏然被点亮,小七则是皱了皱眉,又垂首去咳了出来。
“你到底怎么了?”福康安满心的欢喜,登时被忧急给取代了去,“拉旺说你近日咳得倒比往年还厉害……你倒是与我说说,你今年是有哪儿格外的不舒坦了去?”
小七嗓子眼儿更痒,咳得已是说不出话来。
白果在畔看着也是不忍,这便代替小七回答,“开春儿起了柳絮,七公主每年这时候儿都要遭些罪。等这阵子过了,倒也就轻了。”
福康安却只盯着小七。他瞧出她眉眼之间有些说不出的淡淡忧虑来。
他便急了,“不对!她既是年年都咳,怎地今年更严重?往年她见了我,也不至于咳得说不出话来。姑姑你看,她今天自从见了我,还没法说出一个字儿来!”
小七知道,如果她再不说话,那旁人就也没办法跟他将话给说明白了。他那个猴儿脾气,一会儿又该急得满亭子地乱蹦了。
小七抬手示意白果不必再解释了,她再小心地喝了两杯茶,将嗓子眼儿里那股痒劲儿给压下去,又稳定了一会子,才抬头盯住福康安去。
“我要说,是你惹的呢?你肯叫我的病好了去不?”
福康安一呆,不由得想岔了,“莲生,你说你是为我而病的?”他呆呆坐下来,目光已是痴缠,“那我也病了,病得比你还重。”
白果张着嘴都给吓着了,小七更是皱眉,急忙垂首避开福康安的目光去。
“……那我就挑明了说吧,保保,你家里到底几时为你说亲呢?”
福康安还困在自己的情绪里,这便急着剖白道,“我不成亲!如果不是我想要的人,我还说的什么亲?我就一辈子都这样罢了。”
小七头垂得更低,叹息更浓,“你说的倒是轻巧,可是你是谁家的孩子,就算你自己能忘了,旁人却也忘不了的。自然有人排着队的想给你说亲——若你还不定亲,那就自然还绝不了别人的心思。”
“不说远的,便说宫里就还有人惦念着你去……故此我得与你说下,你一天不定亲,舜英那傻丫头就一天不能忘了你去。”
“是她?”福康安倏然一冷,从方才的情绪里一下就清醒了过来,“又是她缠磨着你,非要让你与我说这些话的,是不是?”
“反正你们两个年岁相当,”小七叹口气,“她现在还没指婚,你也还没说亲,就凭你是舅舅的儿子,咱们皇家又与你们家已经结了好几桩儿女亲事去了,那就不止舜英自己,兴许前朝后宫里许多人都等着你们两个能成了姻缘呢。”
“我再说一遍,我才不要她!”福康安急得站起身来,举手向天,几乎要赌咒发誓了,“我想要的人是……”
“保保!”小七一震,急忙喝止,“我只与你说舜英的事,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写乾隆朝,福康安是绕不开的人物;而七公主呢,又是与九儿生死相连的孩子……所以这两个孩子需要多用一点笔墨,大家别急哈。)
乐仪这么一哭二闹的,便是没往外具体说是为什么,不过却还是惊动祥答应去。
自从乾隆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被皇上忽然下旨给收了物品,降为答应之后,就也悲催地跟着八公主一起被关进咸福宫里头来了。
这一晃都过去快三年了,可是她都不敢回想当年那一幕。
若回想起来,就要吐血啊
皇上将她的衣裳、布料,连同布头儿都给收走了,倒也罢了;可是皇上却怎么都不该将她的金银首饰给收回去熔化喽!
——那是对死人物品的处置法儿,皇上摆明了是将她当成个死人了去!
这两年多过来,这后宫里有两个活死人,一个是已经死了的皇后那拉氏,另外一个就是她。
那拉氏终究是当皇后的,心气儿高,熬不住早早地去了;她呢,皇上仿佛压根儿就把她给忘了。
不过也倒不是坏事儿,虽说她没吃没喝,扛着答应的名分,过着官女子一样的日子去,不过好歹皇上没也派太监天天来恶心她……早听乐仪她们嘀咕了,说那拉氏有一半儿是被那帮太监给恶心死的。
那拉氏是保住了那个空名头,结果被窝囊死了;而她呢,被降为答应,却活了下来。
这么看来,她倒是比那拉氏幸运了。
她召唤水上的妈妈韩氏,低声问,“怎么回事儿啊?”
她现在是答应的名头,可事实上位下没有官女子伺候她了。乐仪她们那班官女子都懒得搭理她。她平素也就是与宫里几个管烧水、灯火的妇差还能聊上几句。
好歹她还是答应小主儿,妇差的身份比不得官女子,这便也还敬着她些儿。
韩氏左右瞧瞧,低声道,“奴才也说不准。不过隐约听着仿佛是乐仪姑娘又与八公主说什么指婚啊的……”
“哦。”祥答应心下就有数儿了。
祥答应抹头回自己的寝殿里,在妆奁前坐下。
妆奁镜子里,是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从当年的锦衣玉食,被皇上赐给明黄缎氅衣的尊贵格格,如今沦为只剩下个名头的答应,她这些年过得憋屈。
祥答应望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终于嫣然一笑,“你没白等,机会终于还是来了。”
八公主虽说有些不情愿,可是乐仪的话还是叫她心下不能不多想想。
这日散学,她原本又是要一个人先离开。
一起上学的七公主、啾啾和绵锦也都习惯了她一个人独往独来,只是循着礼数,还都与她道个别。
往日她不怎么理睬就先走了,今日却犹豫着,竟然停下脚步来。
啾啾和绵锦对视一眼,小七终究是当姐姐的,这便先为笑着上前挽住八公主的手,“舜英,我们今儿要去踢毽子,你也来不?”
若小七她们今儿去绣花儿,或者跟着啾啾去做那花露,八公主倒是未必肯去的。可是踢毽子倒是她喜欢的,她的眼睛便不自觉一亮。
小七含笑点头,“舜英随我们一起去吧!”
几位公主格格收拾停当就往外去,啾啾偷偷摸上来扯住小七的手,低声说,“姐何必又搭理她?”
小七轻叹口气,“傻妹子,她再怎么说也是咱们的姐妹,总没的咱们永远不搭理她的道理。再说如今咱们额涅是六宫之主,那这后宫里大事小情都会记到额涅身上去,若是咱们总不搭理舜英,必定有人嚼舌头,说咱们额涅连咱们都教不好去,还怎么教导六宫、鞠育众子呀?”
同样是婉兮的女儿,小七和啾啾的性子却不尽相同。小七终究是长女,凡事都要比啾啾多考虑些去。
啾啾便也吐了吐舌,“那好吧。”
几个女孩儿寻了个树荫儿,这便欢快地踢起毽子来。
八公主可找见了用武之地,只见她上窜下跳、左挡右推,一个人倒是比小七她们三个都接得更多!
小七压伏着啾啾,啾啾便也都忍了,倒叫八公主玩儿了个痛快。
小孩儿的心性,终归都需要人哄着。八公主今儿高兴了,难得主动与小七她们都露了笑模样儿。
“公主、格格,可累了,快来喝口茶吧。”白果早预备好了,笑着呼唤。
几个女孩儿就在树荫儿底下坐了,小七主动夹了块豌豆黄,搁进八公主面前的小碟儿里去,“这是我跟额娘们学着做的,你尝尝。”
八公主夹起来默默地吃了,半晌,闷声闷气地说,“好吃。”
小七终于放下心来,“你既爱吃,平素散了学,便也别急着回去,到我这边来坐一会子,也尝尝我的手艺,可好?”
八公主叹了口气,“我瞧出来了,七姐这是厘降的日子近了,所以急着学这厨艺去了。”
小七的脸也一红。
可不,她如今都十二岁了,距离成婚的日子已是不远了。
八公主抬眸瞟九公主和绵锦,“你们都是有婆家的了,这些都得早点儿动手学起来。不像我,怕是嫁不出去了。”
小七连忙安慰,“瞧你说的,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咱们赶巧儿了,正好是皇阿玛的皇女呢。”
八公主倏地抬眸,“七姐,你既这么说,那你还得帮我!我就想嫁给麒麟保哥哥,他反正现在也还没说亲事呢,七姐你就原谅了我从前不懂事,你就叫麒麟保哥哥娶了我吧!”
“只要七姐肯帮我这一回,那我这辈子都感谢七姐!咱们从前的事儿全都一笔勾销,以后七姐就是我最亲的人!”
小七盈盈望着八公主,却没说话。
啾啾倒是先笑了,“八姐可真有趣儿,非得可着麒麟保这一棵树上吊死是怎么的?再说了,他自己有他自己的主意,岂是七姐说让他娶,他就肯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