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8章 九卷16 阿弥陀佛

若将永琪生前最后几个月的事,与死后墓葬的这些事综合在一起,皇帝对于这个儿子,所有明说的、暗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为皇子修建园寝的事儿,对于外人来说是秘密,可是后宫终究是知道的。

愉妃怎么都没想到,皇上竟然将永琪的墓券给安排在了永璜和永璋的园寝里,且用的就是阿日善原来的坟坑儿……这消息传来,她满心都是说不出的苦。

她之前说得欢乐的那些哀荣之事,这会子与实实在在的墓券比起来,便说不出口了。

她也是无颜再见后宫一般人,再加上心下是真的苦闷,这便病倒了,正好躲起来暂且不必见人了。

就连十七阿哥小满月,所有的嫔妃都该来给小十七来庆贺的,她也没来。

愉妃自顾着病倒,婉兮却还记挂着她家的孩子——英媛的小阿哥在三月里已是成功送圣。

那孩子没能赶上见他阿玛最后一面,因为还没种完痘的缘故便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取呢。愉妃只顾着自己病倒,这些事儿也不记着在皇上面前提,还是婉兮替那孩子在皇上跟前求了恩典。

不管为谁,就算是为了英媛和玉蕤,为了感谢德保这些年的忠心。

皇帝听得婉兮提起那可怜的孩子,也是唏嘘。只是这会子整个后宫还都沉浸在十七阿哥小满月的欢喜里呢,皇帝也暂且没拟出什么好名字来。

皇帝抬眸望住婉兮,“依着你说,你倒对那孩子有什么祝愿的?”

婉兮垂首想了想,静静一笑,“这孩子从下生,便动荡不断。我倒第一希望这孩子未来的日子安安稳稳;第二希望这孩子福寿绵长。”

皇孙辈本来已经用了钦定的“绵”字,皇帝就着婉兮的心思想了想,便点头道,“倒是有一个字,既表安定,又能代表福寿绵长。”

皇帝说着亲自抓过墨笔来,在纸上写下一个“亿”字。

皇帝凝视婉兮,缓缓道:“《说文》说,‘亿,安也”。《左传》云:‘心亿则乐’。”

婉兮也是拍掌,“亿者,又是万万之多,喻极多、无尽。那第二层意思就正好应‘福寿绵长’之期许了。”

皇帝扔下墨笔,“好,那就为那孩子赐名绵亿!”

婉兮替英媛母子欢喜之余,实则心下还是另外有一层担心,这便还是扯了扯皇帝的袖口,轻声道,“爷,我还有一宗不情之请。”

皇帝笑,“今儿是小十七的小满月,你既有所请,爷还有什么不能准的?”

婉兮抬眸,眸光清澈,“爷,永瑆和永璂陆续都将大婚,毓庆宫里只有小十五一个住着去,倒有些冷清。如今永琪走了,那兆祥所里也不宜小孩子居住;只是爷虽已经预备下了荣王府去,可是绵亿还小,总归还应该在宫里抚养些儿去。”

“不如就将绵亿也挪进毓庆宫,陪着小十五一处居住,可好?叫他们两个小孩儿还彼此有个照应,将来叔侄也更相亲不是?”

胡博容尸骨未寒,婉兮不放心英媛和绵亿跟鄂凝一起住。便是为了玉蕤,她也自然要护着英媛母子去。

皇帝倒是扬眉,“将绵亿挪进毓庆宫去?虽说是个好安排,可是绵亿终究年岁还小;况且毓庆宫里也不宜英媛居住。”

皇上最后说的这句话,倒真是叫婉兮有些做了难。

皇帝挑眉瞟着婉兮,“……总归,就是不想叫英媛与永琪的福晋一起住着?”

婉兮红了脸,却也并不隐瞒,坦率地点了头。

皇帝便是一笑,“那也不是没有旁的转圜。”

皇帝垂首想了想,“宫中一向有将皇孙女、宗室格格接进宫来抚养的旧例。只是接进宫来的皇孙女、宗室格格们不可入内廷居住,统住在端则门外。”

“如今永琪走了,那胡氏也跟着去了,胡氏所出的那个格格也唯有交给永琪的福晋来抚养。那便按着皇孙女抚养的例,送到端则门外养育吧,永琪福晋也跟着一起挪出内廷居住。”

婉兮自是惊喜,“爷,这当真可行?这样说来,英媛和绵亿母子便可独居兆祥所中了?”

这倒是有一种包衣出身的侍妾,撵走皇子那出身高贵的嫡福晋的意味。

皇帝轻轻勾了勾唇角,“是永琪的福晋自己将那大格格延来抚养的,这是她自己选的,自然要按着宫中定例,挪到端则门外,统一居住。”

婉兮欢喜得伸手握住皇帝的手,“爷,妾身替英媛母子谢皇上的恩典!”

要不是还在月子里呢,婉兮真是要下地给皇帝行礼的。

皇帝无奈地摇头,伸手点在她脑门儿上,“你呀!好端端小十七的小满月,你不为自己和小十七计议,倒是一门心思顾着永琪留下的这个格格和阿哥去了……若他知道,黄泉之下,可会向你谢恩?”

婉兮含笑摇头,“皇子皇孙,他们终究都是皇上的血脉。便是为了这个,我这个当皇贵妃的,也理当一个个都看顾着。说到底,我在乎的还是爷”

原本婉兮还在月子里,语琴等人也不想搅扰了婉兮休养去,可是愉妃这在外头明里暗里的话茬儿,不管有意无意,这是将小十五和小十七这小哥俩儿都给绕上了。

倒仿佛皇贵妃所出的两位皇子,都比不上一个刚死的去了。

可是无论是语琴、婉嫔,还是颖妃、豫妃和容嫔,她们虽说都是位分高的主位,但是说实在的都没法儿做到婉兮与皇上那般的亲近……有些话她们自是从不敢在皇上面前问起的,就也更不敢去擅自揣度皇上的心去。

故此这些疑问,还都只能托给婉兮来解惑。

这日到了婉兮寝宫,语琴尽量委婉着,先从自己不擅长满文的短脚处生发,只道:“这几个月来,你报了遇喜,宫里宫外的消息自都给拦在外头,不准进来扰着你。”

婉兮点点头,“我知道永琪薨了,胡博容也跟着一块儿去了。”

语琴小心翼翼道,“皇上给永琪赐了谥号为‘纯’。我只是知道这个汉字,从前明宪宗的谥号也是‘纯皇帝’;纯惠皇贵妃的名号里也有一个‘纯’字。那这个字仿佛挺尊贵的,既都是天子、皇贵妃的用去,那宗室王公原本不能轻易用去了吧?”

“只是咱们大清,终究跟前明不同,封号、谥号啊的,除了看汉字,却也得看满字。我是对满字一窍不通了,这事儿还得求问你。”

婉兮只是淡淡一笑,“纯字,的确是个好字。只是正如姐姐所说,汉字便是同一个‘纯’字,其实满字却也未必相同;甚或,就算满字也是相同,可是用在帝王、后妃、宗室的身上,因为身份不同,所表达的涵义也不是一回事。”

“这个字若是用在皇后谥号,则是‘中正和粹,敦诚克一’之意;用在王贝勒谥号,则是‘中正和粹,安危一心’之意。”

“纯字也可以用为大臣谥号,意为‘志虑忠实,安危一心’……姐姐回看这三种身份的区别,虽说看似三种意思相近,实则并非同一回事。”

语琴也是垂首细想了一回,“原来如此!”

婉兮含笑点头,“实则便是说亲王用‘纯’字,永琪也并不是头一个。这个字曾经在康熙爷年间,已经册封过顺治爷的第七子隆禧为‘和硕纯亲王’,这说的是亲王封号;而这个字用作亲王的谥号,也早就有过了:顺治年间的简亲王济度,谥号就是‘纯’。”

语琴听到此处终于松下一口气,“这般说起来,便是这个‘纯’字尊贵,可也不是永琪一个才有的。亏愉妃还那么自夸去。”

婉兮淡淡垂眸,“说来也是有趣儿,永琪生前的亲王封号也好,死后的谥号也罢,竟然都是这样看似尊贵,叫人容易犯了迷糊去的。”

语琴叹口气,“就怕有其名,而无其实。生前的‘荣亲王’其实跟顺治爷与董鄂氏所出的那个孩子,根本不是一个满字;死后的‘纯’字,其实跟帝王谥号根本不是一回事,且亲王用这个字,前头也早有旧例,没什么新鲜和特别的去了。”

婉兮静静抬眸,“不管怎样,皇上实则还是顾着父子亲情的。永琪这些年重声名,皇上便在名号上给了他足够的遮掩去。外人不知大内的实情,不知道皇上曾经下过的那么多道旨意,而只从名号上去揣测的话,倒能全了永琪身后的名声去。”

“白发人送黑发人,皇上已是尽力在为永琪遮掩去了。”

语琴也是点头,“终究当年在你未诞育皇子之前,皇上是当真最为器重永琪去的。皇上能为永琪遮掩若此,那愉妃当真是不该再这么信口胡言了,否则又不知道要将永琪身后的福分给抹杀去多少了。”

婉兮也有些出神,抓起身边折扇看。

语琴一瞧,正是永瑆赠送给小十五的那一把。

语琴的心有些跳,极力小心地问,“九儿,你怎么把圆子这把扇子给要下来了?你这还坐月子呢,哪儿能见风啊?”

婉兮含笑摇头,“我不是说为了扇风。”

语琴故作不知,“那你要这扇子作甚?”语琴故意又细看了一眼,“永瑆的字和画是真好。当是所有皇子里头,首屈一指的了。”

婉兮也是点头,“永瑆的字清丽飘逸,诸皇子之中,我最是喜欢。也不枉他的福晋是福铃,不负纳兰容若姻亲之缘。”

语琴咬了咬唇,“那这折扇……却又何不妥么?”

婉兮扬眉,轻轻叹口气,“姐姐从小生长在江南,这些风雅之事最是司空见惯,不以为怪。可是姐姐别忘了,此时是在宫廷,且是大清的宫廷。”

语琴心下便也是微微一颤,“你快明白告诉我。”

婉兮伸手指着那“兄镜泉”三字,“姐姐看,镜泉二字为永瑆的表字。”

语琴扬眉,“这怎么了?表字为表德之子,古往今来,但凡念过书的男子,几个不取表字呢?”

婉兮静静抬眸,“姐姐说,皇上有表字么?”

语琴被问住,片刻结舌,随即摇头。

婉兮又问,“姐姐说,皇上的名讳可以用汉人姓名连用的方式,称呼做‘爱新觉罗弘历’么?”

“自然不可!”语琴也是忙道,“皇上为此还曾叱责过宗室和满大臣。”

“正是如此。”婉兮轻轻握了握语琴的手,“便如我母家,虽是汉姓人,毕竟已经入了旗,故此我阿玛的名儿‘清泰’,是旗人的名儿,不带姓;而若依着汉人的传统,我阿玛另外有汉名去。满名汉名,不能混用去。”

语琴点头,“所以皇上不欢喜的是,永瑆给自己擅自以汉人的方式,取了表字去?”

婉兮抬眸,“姐姐啊,上书房里的师傅,有太多汉大臣。皇上是担心汉大臣用汉人的方式替皇子们取表字、雅号……他们是皇子,不是普通的百姓,他们必须是最为秉承满洲传统的,不可尽数将根基给丢了。”

“无论是皇上,还是皇子们,都是仰慕汉学,个个都能写一笔好字,画得好画,可是这不等于天家贵胄们就可以将满人的传统全都丢掉了。若是皇上和皇子们都不能继承传统,又如何要求旗人们不忘祖宗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