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5章 九卷13 这个三月有人冷

那些纸鸢啊、风筝啊的,从最初诞生之日起,就是为了军事上窥伺城中所用的,而这里是皇宫大内,每一座高墙内都是秘密,故此哪里有人敢随便放风筝呢?

就更别说此时用作冷宫,锁着皇后的这座永和宫了。这里对于整个后宫来说,是防备最为森严之地。

那拉氏又眨了眨眼,那天上的幻影终是一点点散尽了。

原来真的没有风筝;在这宫墙之内,没有人能逃出生天。

那拉氏收回目光,“你们两个方才说什么?茶水炭全停了?”

二妞和五妞都深深垂首,“……正是。”

那拉氏却陡然一声冷笑,“那又怕什么!便是没了茶水炭,这天儿也热起来了,我喝凉水照样儿!”

“皇上又来新招……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不过是这个!你们这就去告诉他们,这茶水炭止得好,我本来就嫌天热了,热汤热水的都喝不下去呢!”

皇后依旧如此嘴硬,二妞和五妞两个却是欲哭无泪。

“主子……主子明鉴,天儿是热了,便是喝口凉水也不要紧。可是主子啊,倘若煎药也没有了炭火去,那可又该怎么好?”

那拉氏怔了怔,“煎药?哈,咱们为什么要煎药?我病了么,没有!”

那拉氏站起来,立在窗边,高高举起拳头,“我没有病,我没有!没有病的人,不用吃药!”

三月阳春,万物生发,可是乾隆三十一年的这个三月,却在春暖之中,悄然融入了两股寒意去。

一是断了茶水炭的永和宫,另外一股,就是兆祥所里的永琪。

三月初八日,在几个月的勉力坚持,在每个月用十五两八钱的人参重补之下,永琪依旧是无力回天,在皇帝接连惩治太医、治罪他身边太监这两记重拳之后,终于所有希望全都化为泡影,再也没有了坚持下去的能量——就在三月初八这一天,永琪终是带着太多的不甘,撒手西去。

而此时英媛还陪着儿子种痘,不在兆祥所中。兆祥所里,唯有鄂凝带着胡博容两个,眼睁睁看着永琪挣扎不过,终是阴阳两隔。

鄂凝挽不回丈夫的性命,满腔的怒火和怨气又鞭长莫及无法发泄到英媛母子身上去,她嚎哭着,一扭头就看见了抱着大格格哭倒在地的胡博容。

鄂凝一声尖叫,猛然一把就揪住了胡博容的头发去。

“你我心知肚明,王爷的腿病是怎么起的!那年我和英媛都不在王爷身边儿,唯有你跟着王爷同去热河……就是你这卑贱的蹄子,惑引王爷,叫王爷贪欢过甚,这才伤了根基去!”

头发瞬间被撕得散落下来,大格格吓得抱住额娘“哇”地就哭了出来。

鄂凝反倒更恨,指着大格格便骂,“还敢抵赖么?你这孩子就是那么来的!你害了王爷,你怎么配生下王爷的骨血?!”

胡博容狼狈不堪,一面悲恸夫君的薨逝,一边又心疼女儿要亲眼看着她这般被福晋磋磨……

她伏地叩首,苦苦哀求,“福晋!求您准奴才叫嬷嬷来,将大格格抱走。福晋有什么恨,什么怨,等大格格出去,奴才全都受,不敢有半个不字。”

鄂凝冷冷盯着胡博容,半晌,还是缓缓蹲下来,伸开手臂,柔声呼唤,“大格,来,到额娘这儿来。”

大格格被吓着了,伏在母亲的怀里,不敢看鄂凝。

鄂凝反倒更温柔地笑,“大格,额娘的乖孩子,来。在这个家里,唯有我才是你的额娘,其余的,他们都是奴才;而你,是亲王之女,是主子!”

胡博容泪如雨下,不忍看自己的女儿夹在当间儿,又惊又怕,两面为难。

胡博容狠下心来,这便轻轻推了女儿一下,“福晋叫你,快去。”

大格格终于小心翼翼走向鄂凝,叫了声“额娘”。鄂凝一把将大格格给抱住,登时站了起来,叫大格格与胡博容距离远远的。

“大格乖,从今往后,大格就跟额娘一起住了。额娘有什么好的,都给咱们大格。”

胡博容如何听不懂鄂凝的意思!除了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她已经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

唯有,期望自己的孩子能少受些苦。

胡博容便向孩子用力点头,“好格格,一切都听福晋的,啊”

大格格只好软软伏进鄂凝的怀里,怯生生地说,“女儿谢额娘。”

额娘满意地将大格格交给嬷嬷抱了出去。

胡博容高高抬头,不舍地紧紧望住女儿的背影。那么小小的女儿,从坐下胎根基就弱,下生以后这几年身子也没养壮实了。看着女儿背影那般柔柔软软,她这个当娘的心啊,像是被尖刀给剜出来,又被乱刃给剁碎了一般。

她多想再多陪女儿几年,至少能亲手将女儿给养得白白胖胖一些。不然这个人世这么多霜刀冰剑,女儿又该如何来扛过?

可是……她怕自己当真已经没机会等到这一天了。

阿哥爷薨逝了,从此他们这个家里,自然要由福晋来做主。唯一的盼望是等英媛的儿子长大了,承袭了爵位,才能成为荣王府的主人。

可是那孩子今年才两岁大,终究太小。距离承袭爵位,怕是还有二十年去。

二十年,那么漫长的岁月,难道要自己的女儿天天都夹在她和福晋的夹缝里,左右为难,受尽磋磨?

看着胡博容对大格格那不舍的眼神,鄂凝高高站着,目光越发冷了下来。

她跟胡博容两人是在次间说话,而阿哥爷的尸首就在暖阁里呢。这次间啊,仿佛就是搁在阴阳之间的奈何桥。一步之差,就是生死之别。

此时她已经顾不得再为阿哥爷哀恸,她的赶紧想想,她以后那几十年的日子,该怎么过!

观岚小心地看一眼永常在,“奴才倒没想到,皇太后主子能那么直接就把禄常在的事儿给说出来了……禄常在是庆妃的本家儿,庆妃又与皇贵妃那般情同姐妹的,皇上护着皇贵妃和十五阿哥母子,心下岂不是要画魂儿去?”

“一旦皇上怀疑起皇太后这话是从哪儿来的,还不得想到小主儿您去?终究,小主儿的阿玛四格大人,现在就担着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职分呢。”

以观岚看来,那兰贵人进宫都九年了,若能得宠,早就该得宠了。皇上九年不搭理她,摆明了皇上压根儿就不在乎这位出自皇太后母家同门的格格去。

可是皇上今儿还就忽然说要带兰贵人去谒泰陵,这固然有哄着皇太后的意思,可是同时,会不会也是皇上对永常在有些怀疑了,这才压根儿就不肯给永常在机会去?

永常在也不由得眯了眯眼,“你是说,皇上怀疑是我了?”

观岚咬着嘴唇点点头。

永常在眼珠儿转了转,却反倒将手绢儿给扬到天上去了,“皇上怀疑就怀疑!总归现如今总管内务府大臣那么多呢,又不止我阿玛一个!”

此时的总管内务府大臣,除了四格和德保之外,还有九爷傅恒、阿里衮、三和、英廉、塔克图、赫尔经额;以及因德保暂时兼任学政,故此要分担德保差事,署理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赫尔经额。

除此,上头还有一位管内务府事务的庄亲王呢。

这些人除了宗室,就是重臣,皇上便是疑虑,总也不能挨个儿都问去不是?

永常在抱着膀子勾了勾唇角,“况且这里头,阿里衮可就是皇太后本家儿的钮祜禄氏啊!阿里衮说起来,还是兰贵人的叔祖父,他遇见事儿了,私下禀告给皇太后,顺便替兰贵人铺路,这岂不是比咱们更有可能?”

观岚这才松口气,“原来小主儿已经筹划好了转圜,倒叫奴才白担了回心。”

永常在想笑,却末了只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进宫快三年了,我也该长点儿心了。要不然难道也跟那些一辈子无宠的人似的,就这么白白老死在宫中么?”

观岚叹了口气。

只可惜小主儿是汉姓人,虽说皇太后喜欢,却终究隔着一层。一旦跟钮祜禄家的格格比起来,皇太后的心就立马偏到兰贵人那边去了。

永常在瞟了观岚一眼,“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呢。不过不怕,瞧皇贵妃以汉姓女之身,将皇后都扳倒马下;而我阿玛是镶白旗汉军都统兼总管内务府大臣,连一般满人世家的格格都比不上……我就更不将她们放在眼里。”

观岚也是恬淡垂首,“可不是?便说当日被皇后送进皇太后宫里伺候的,是小主儿和福贵人两个。虽说福贵人抢先一步进封了贵人,可是她现在,又在哪儿呢?皇太后跟前啊,如今唯有小主儿一人去。”

永常在得意一笑,“皇太后跟前,不过是是咱们小试牛刀。将来,我要的是在皇上跟前,也只剩下我一个儿去!”

皇帝在京中只停留一日,二月二十二日起銮,赴泰陵。

皇帝这次走,带了几个常在之外,让人瞩目的是兰贵人。

这日永常在从畅春园过圆明园来,是奉皇太后的旨意,前来看望永琪之子种痘的情形。永常在办完了差事,这便来给婉兮请安。

宫殿监当值的奏事太监给回奏进来,到语琴这儿就给截住了。

语琴是顾着婉兮的身子,这便说,“去问问永常在可有要紧的事?若有的话,直接与我说就是;若没有旁的事,只是来寻常请安,便请回吧。这会子皇贵妃身子沉了,不宜分心,等皇嗣顺利临盆,自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奏事太监将语琴的话儿传出来,永常在听进耳朵里,心下便有些不是滋味儿。

她想了想,转身去了语琴的寝宫。

语琴不在寝宫,禄常在便迎出来。

两位常在一起坐着说了会儿话,永常在这才幽幽道,“禄姐姐与户部左侍郎、总管内务府大臣英廉大人,颇有私交?”

禄常在心下一紧,情知永常在是话里有话。

禄常在忙解释,“因我姐姐进宫,皇上恩旨我陆家奉旨入旗。我母家正在英廉大人所掌的佐领之下……永妹妹,怎么了?”

永常在耸耸肩,“原来是这一层干系,那倒是再自然不过了!不过禄姐姐与英廉大人这一层私谊,外人并不知晓。若有人撞见禄姐姐与英廉大人私下往来,倒不知生出多少猜想,惹出多少事端来。”

“禄姐姐是庆妃娘娘的妹子,庆妃娘娘又与皇贵妃情同姐妹……禄姐姐便不是为了自己,也不好连累庆妃娘娘和皇贵妃娘娘不是?”

禄常在就是一惊,“妹妹的意思是,内务府里有人捡到我与英廉往来?”

永常在叹了口气,“还都捅到皇太后耳朵里去了……皇太后本就不待见咱们汉姓人,禄姐姐从此千万小心些吧。”

禄常在如遭雷劈,惊得猛然站起,朝永常在便是一礼,“妹妹救我!妹妹万万叫我知道,竟是谁想害我?”

永常在缓缓垂首,“以禄姐姐的聪明,哪里还需要小妹我提醒呢?皇上刚又离了京,终究是谁得了计,禄姐姐自看得真真儿的。”

永常在点到即止,这便告辞,“皇太后跟前不能没人伺候,我也不便久留。我今日来,是为皇贵妃、庆妃和姐姐你们三人悬心。只是没能见着皇贵妃和庆妃二位娘娘,倒要请禄姐姐代小妹向二位娘娘请安。”

禄常在心下惴惴不安,勉强送永常在到门口。

目送永常在乘小轿离去,禄常在回到寝殿,便小心倒吸一口冷气,“……难道,是兰贵人?”

离了圆明园的永常在,坐在小轿里满意一笑。

如今后宫里,皇太后与皇贵妃便是两派之首。皇太后本家儿钮祜禄氏的格格,她自忖暂且不好对付,那她索性就托付给皇贵妃这一派人了。

钮祜禄家的格格,眼前有个兰贵人,另外还有一个小钮祜禄氏呢。趁着那小钮祜禄氏还没进宫,她能先摁下去一个是一个。

皇帝此次赴泰陵,回来得比谒东陵更快些。

二月二十八日,已然回到京中。

舒妃代婉兮,带领六宫前去接驾。禄常在跟随在队中,只是独独格外留意兰贵人去。

在禄常在看来,兰贵人颇为容光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