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拍着心口,“好着呢,都好着呢!我姐姐就等着今年嫁给你啦!”
一旁,暂时被忽略掉的小十五忽地淡淡道,“我姐姐也快嫁人了。”
福康安呛着了。
他总是不能理解,一个豆儿大的小孩儿,怎么每次一出口,就总能把他给噎着。
想来打嘴架,他都是一把好手。可是不知道怎么风水轮流转的,一到这个十五阿哥眼前儿,他就总是莫名吃瘪。
他心下安慰自己,兴许就因为十五阿哥是皇子,再说是莲生最疼爱的弟弟,他才不跟一个小孩儿计较罢了。
福康安垂眸盯着小十五,“我说我姐呢,你说你姐干啥?再说了,我姐是今年就要成婚了;可是你连个姐姐都还小呢,距离成婚吉期,中间儿还隔着好几年去呢!”
福康安说着,心下也不由得涌起一点子狠狠的恶念:还有好几年呢,谁知道这中间还能出现什么事儿去?他可不是咒拉旺出个三长两短,他就是说这个可能!
小十五坐在夜色里,一张白圆子似的小脸,一会儿被天上的焰火照亮,一会儿又沉入幽暗。这光影的变化,倒叫一个五周岁大的小孩儿,多了一丝超乎年纪的深沉难测去。
“保保哥你的大姐姐,即使名分已定,可是在成婚礼之前也不肯进宫来任意见人;那我姐姐既然已经被皇阿玛指婚,就也不能在厘降成婚之前,再随便见人了。”
“嘿你个十五阿哥……”福康安懊恼他竟然听懂了。一个小孩儿的话,可以推说童言无忌的,可他就是该死的听懂了!
福康安懊恼不已,这便一扯永瑆的手臂。“走大姐夫,咱们大人玩儿去,不带小孩儿!”
永瑆心下一警,忙按住福康安的手,“麒麟保,你别闹!得叫小十五跟着我,片刻不离。”
福康安虽说爱玩爱闹,可是也听出了不对劲,这便连忙收起笑谑,“怎么了?”
如今麒麟保已是内弟小舅子,永瑆略微犹豫,还是低声道,“小十五太小,如今后宫里风波不平。我怕有人对小十五不利。”
福康安登时扬眉,“大姐夫你是说……十二阿哥?”
永瑆迅速点头。
福康安轻蔑而笑,“说起来,去年还是我二哥押送皇后回来的呢!皇后必定会怀恨在心。那咱们这位十二阿哥,会不会也跟我们家记了仇啊?”
福康安说着傲然扬头,“我便不是为了旁人,只为了我二哥,这事儿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福康安说罢,冲永瑆眨眼一笑,“大姐夫,你想到折腾十二阿哥的法子没?你要是还没什么法子,那我帮你想一个呗?”
永瑆小心提醒,“麒麟保,不可造次!”
福康安眨眼一笑,“大姐夫放心”
便是元宵佳节,皇家、重臣们都在看火戏,可是小十五却也并不从头看到尾。大致看罢,便起身回了偏殿,铺开纸张,练习写诗。
正月初二日,皇帝带大学士、蒙古王公、回部年班伯克等赴重华宫联句。今年的主题是“玉盂”。小十五今日的功课便从抄写联句开始。
小十五写诗,例要请永璂前来指导。永璂来的晚了一步,在回廊上撞见了福康安。
福康安给永璂行完了礼,凑在窗边儿看小十五在殿内抄写诗篇,便猴儿似的笑,“瞧他那么豆儿大,笔还握不稳呢吧,还写字……啧,写几个就错一个,还得用雌黄来擦。”
永璂点点头,“小十五年纪小,又要抄皇阿玛与大学士的联句,那么一大篇字,错也是难免。”
“只是因为是皇阿玛亲自与大臣们所做的联句,便是抄错了,也不宜裁去,更不宜刮擦,唯有用雌黄漫去,重新写过。”
福康安挑了挑眉毛,“我倒是听我额娘说过,写字还得靠自己的定性和悟性,不能依靠雌黄。要不然,那东西用多了,兴许能毒着人”
永璂不由得扬眉。“谁说的?这雌黄也可用药,《本草》中也有明确记载。“
福康安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只是偶尔偷听着我额娘说过,皇贵妃阿娘早年前,身上生过什么疙瘩。原本按着《本草》的方子,用硫黄去熏,结果疙瘩没好,皇贵妃阿娘当年昏昏沉沉,几乎是中毒的症候了。”
永璂不由得扬眉,定定望住福康安。
福康安却像毫无所查,只是盯着小十五那认真写字的模样笑,“总之谁知道呢,兴许是我额娘当年也给误会了。雌黄被用来漫字,已是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谁被毒死过哈?”
福康安说完,扭身就走,“哎哟,我可看不下去了。大过年的,一个小孩儿还这么认真写字儿。我走了,一看这个就脑仁儿疼。”
永璂立在廊下,回神目送福康安身影消失而去。
窗内灯影昏黄,那雌黄涂过的地方也是昏黄的……小十五还这么小,若雌黄有毒,小十五更是早就已经中了毒去呢。
永璂眸光一黯,抬步朝殿内走去。
福康安一口气跑回永瑆身边儿去,扯着永瑆道,“大姐夫,你现在叫人去盯着!十二阿哥要是不拦着十五阿哥用雌黄漫字,就让人赶紧拦住喽!”
听完福康安的解释,永瑆哪儿还坐得住,自己一下子站起来,亲自朝配殿去。
小心翼翼走到窗边,却听见里头小十五正在认认真真地问,“十二哥为何不准我用雌黄漫字?那写错了可怎么办?若是裁掉和刮擦为不敬皇阿玛,若是整条纸张都废弃,那又多糟践东西啊!”
“也不是没有办法,十二哥教你。”
隔着窗子,只见昏黄的灯光下,永璂抱着小十五,亲手将小十五写错的字,以裁纸刀截成小方块裁下。另外重写一字,也裁成大小相同的方块儿,小心地将之前的那个空洞给补上。
“若嫌突兀,只需小心将两块纸贴合的边沿儿磨薄,就会两者融为一体,用眼都不容易分辨出来了。”永璂竟然恁般耐心。
永瑆都是一怔,回眸望福康安。
福康安自顾撇开目光,“那也算是,我救了那小孩儿”
“二妞、五妞,你们两个过来!”
那拉氏缓缓站直,虽说脚上这会子没穿旗鞋,只穿着平底鞋,可她还是宛若高高踩着旗鞋的模样,端然摇曳地走到明间坐下。
她头顶上,便是那块匾额“位正坤元”!
二妞和五妞狐疑地对视一眼,便也都小心地跟随到明间儿去。
“你们两个,跪下!”
那拉氏直直坐在“位正坤元”的匾额之下,端然命令。
如今那拉氏被锁在永和宫的后殿里,连外头的太监们都指挥不了,也唯有在门内折腾两个小女孩儿罢了。
二妞和五妞不敢违抗,这便并肩跪倒。
那拉氏厉声道,“你们两个给我念,我头顶上这块匾额上,所写何字?!”
二妞吓了一跳,只得小心道,“是‘位正坤元’四字。”
“本宫再问问你们,知不知道这匾额是从何处移来?”
二妞垂首,小心翼翼答,“奴才进宫的时候儿晚,没赶上当年这块匾额被移进永和宫来的旧事……只是奴才听说,这块匾额原本是挂在坤宁宫的。”
那拉氏满意地勾了勾唇,“那你们又可知道,为何那块匾额被从慈宁宫移到这雍和宫里来啊?”
二妞道,“奴才是听说,好像是因为当年雍正爷登基之后,孝恭仁皇后却不肯挪入皇太后宫,而坚持依旧居住在永和宫内……故此,皇上在乾隆六年定东西十二宫的匾额时,便叫将坤宁宫里这块匾额挪过来,以纪念祖母孝恭仁皇后。”
“说得好!”那拉氏眉眼生动起来,“所以你们瞧啊,不管孝恭仁皇后肯不肯挪进慈宁宫去,或者坚持住在哪个普通的宫里,孝恭仁皇后却依旧是孝恭仁皇后!”
“又或者说,当年孝庄文皇后在盛京时,住的那永福宫还没这永和宫的后殿大呢!所居寝殿为何,不要紧;要紧的是宗法、礼制所认可的身份!”
那拉氏扬眉吐气,“本宫虽然今日处境如此,可是本宫却是皇上告祭太庙、奉先殿,正式册立的皇后!无论他收回我多少份册宝,无论他今日怎么磋磨我,可是在大清列祖列宗的心中,我依旧是名正言顺的中宫皇后!”
二妞和五妞都不敢说话。
她们两人伺候的这位主子,心气儿那是当真了得。换了旁人被锁了这大半年去,都得疯了;可是这位主子却在心中始终都高高竖着自己是皇后的大旗,还时不常就将这事儿搬出来就与她们两个念叨一遍。
她们两个虽说年岁小,却也知道主子是什么意思:主子是希望,即便是在这被锁住的后殿里头,在唯有她们两个还能受她节制的情形下,还叫她们慑于她的的身份、她的威仪去。
两个女孩儿无力抗拒,只得行礼,“主子是奴才的皇后主子……”
两个小女孩儿如此,终是叫那拉氏心下舒坦了些。
便是门外那些个太监,在首领开齐礼的带领之下,对她爱答不理,简直是将她当牢犯看!——但是好在,这身边儿的两个小女孩儿,既与她锁在一块儿,倒不敢违抗她。
那拉氏哼了一声,“今日是元旦,你们还不行皇后庆贺礼?”
两个苦命的小女孩儿只得又行大礼。
别的宫里过年,给主子行礼,还有恩赏可得。她们两个倒好,自从到这位主子跟前伺候,赏赐没有,还跟着一起被锁着,连名儿都改了,也不知道倒的是几辈子的霉。
那拉氏高兴了,高高坐直,朗声道,“赏——你们女子二人,各赏银二百两,金锞子一对!”
二妞和五妞都吓了一跳,不过心下自是欢喜的。
两人连忙跪倒谢恩,“奴才谢皇后主子的恩……”
那么接下来,原本是该皇后身边儿管着金银账目的官女子捧了金银来。可是这会子皇后身边儿哪还有旁人去了?
两人又面面相觑,俱都抬头望向那拉氏去。
好歹是当了这些年的皇后,手里或许还存着私房钱不是?没有官女子来赏,皇后自己拿出来赏给,那也行啊。
结果,那拉氏倒是眼神躲闪开,尴尬地咳嗽了声儿,“先挂着账吧。总归我不会欠你们的。便是我暂时手里没钱,回头等你们十二阿哥来了,银子自也一钱都短不了你们两个的。”
两个女孩儿还能说什么,只得失望地收回目光,耷拉下了脑袋,嘴上继续谢恩罢了。
那拉氏点了点头,“你们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不管皇上眼下怎么对我,我都还是正宫皇后;即便我现下被锁在这永和宫里,外头却还有你们十二阿哥!”
“甚或,即便是将来哪个皇子登上大宝——我也都还是他的嫡母,我依旧是大清的母后皇太后!两宫皇太后,母后皇太后永远在圣母皇太后之上!”
那拉氏慷慨激昂的说完,缓了口气,喝口茶润润喉,又继续说,“我眼下倒是有差事派给你们去。若能办得好,回头自还有赏赐。”
二妞和五妞又是对视一眼,谁都没主动搭茬儿。
那拉氏却已是点将,“二妞你设法传话给你十二阿哥,问问钦天监究竟给他选没选好大婚的吉期呢?若是已经选好了,叫他算计着日子……他在毓庆宫里住的日子不多了,永瑆也一样。叫他设法利用这个机会,将凡事都推到永瑆身上去!”
“永瑆与永珹、永璇三人为本生兄弟,回头便可说是永珹、永璇两个当哥哥的教唆永瑆……若此,魏婉兮的儿子,再加上淑嘉的三个儿子,自可一网打尽!”
二妞和五妞两个终究还小,这般当面听见那拉氏这样的吩咐,两个都吓得面无人色。
那拉氏歇下后,两个女孩儿从殿门召唤开齐礼。
开齐礼开了锁,两个小女孩儿到了偏殿,将那拉氏的话都给转述了。
开齐礼听了也是冷笑,“还以为这位皇后主子心性儿又多坚韧呢,这快一年了,还不肯认清现实;可是原来倒是咱们高估这位皇后主子……你们瞧瞧,她现在已经是快要发疯了。”
开齐礼手下的太监张三平也道,“可不是嘛!连这样想要谋害皇子的话,也敢当着二妞和五妞这两个小女孩儿的面,这么直接说出来!且不说两个小女孩儿有没有本事帮她完成这个心愿,再说了,她怎么就不想想,这两个小女孩儿跟她一起锁在后殿里,怎么有本事出的去啊?”
张三平瞄了瞄开齐礼,嘿嘿一笑,“大年初一的,就有好消息,开爷建功的机会又到啦!开爷只需将这话回给皇上去,皇上自又要给开爷记上一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