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冬朝服,色用金黄,披领及裳俱表以紫貂,袖端熏貂绣文,两肩前后正龙各一,襞积行龙六,间以五色云。
皇子朝带,色用金黄,金衔玉方版四,每具饰东珠四,中饰猫睛石一,左右佩绦如带色。
整套朝服穿戴下来,金碧辉煌、珠光宝气,将一个小孩儿白玉似的小脸儿都映得光芒熠熠。
偏小十五自己也懂得这乾清宫家宴的隆重,故此从走进宫门来的一刻起,面上就没有五岁小孩儿的嬉闹,反倒是隆重庄严,满是超乎年纪的庄重神色。
小十五能入宴,已是让一众皇子和宗亲都吓了一跳;再看这小孩儿毫无紧张拘谨之色,反倒满面庄重的神情时,更叫众人心下不由得生起异样的感觉来——这个五岁另两个月大的皇子,在皇上的心中,绝不是这么豆儿一般丁点儿大。
甚或从这十五阿哥完全不合其他皇子入宴年纪的做法来看,所有的皇子里,皇上对这十五阿哥,这是独此一份,其他的皇子全都无法相比了去。
因小十五年纪小,与他挨着最近的就是永瑆和永璂。
永瑆自是陪在小十五身边儿,亲自伸手领着小十五去。
而永璂以曾经唯一的嫡皇子之身,这是头一次如此尴尬的身份来参加宗亲宴,尤其是在众人对小十五惊愕的视线里,更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小十五忽地偏首望过来,“十二哥,也领着我吧!我走不稳,这条路可真长呀。”
永璂长出一口气,忙上前也领住了小十五的另一只手去。
小十五坚定地紧紧攥着永璂的手指头,“十二哥,待会儿要是有人给我敬酒,十二哥万万替我挡。”
永璂一怔,随即被小十五这童真的老气横秋给逗乐了,“他们谁敢给你敬酒?皇阿玛必定第一个不饶了。”
小十五认真想想,“终究还有那么多侄儿,甚或孙儿辈分的呢……我虽年纪小,总归是他们叔父、叔祖父。他们若来敬酒,我也不能跑。”
永璂没忍住,仰头大笑出声,“好好好,若有人来敬酒,十二哥替你挡了!”
小十五与十二阿哥之间的模样,倒叫在场一众宗亲们都看直了眼儿去。
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大清奠定江山这些年来,真是看过了太多为了储位的争斗去。在他们看来,如今皇后被锁在冷宫,皇后所出的十二阿哥与皇贵妃所出的十五阿哥之间,必定有一场龙争虎斗。
而十五阿哥才这么小,十二阿哥又是名正言顺的嫡皇子、且是纯正满人血统的嫡皇子,而且带着些“哀兵必胜”的意味,自然更得宗亲们的支持。
可是谁能想到,这兄弟俩之间非但没有横眉冷目,反而是言笑晏晏。
看看他们两个的手啊,竟然是那么亲热地紧握在一起的。
两兄弟当真能忘却两位生母之间的势不两立去么?可是他们两个既然能做到这个地步,那究竟是皇后一向贤惠,对十二阿哥教导有方;还是……皇贵妃贤惠,得势而不跋扈呢?
皇帝看着小十五一手拉着一个哥哥走进来,也不由得微微扬眉。
若是永瑆和永璂主动如此,他不惊讶。终究皇子也有皇子的生存之道,在人前总要维系这般手足情深的画面来——可是小十五才五岁多两个月,他还不会这些客套。
那小十五若此,只能是凭着天生的仁厚,全然出自本心的亲情了。
皇帝欣慰地笑,远远招手,“小十五,到皇阿玛身边儿坐着。皇阿玛给你预备了一把小椅子。”
小十五却趴地下跪倒,“回皇阿玛,儿子想跟十一哥和十二哥一起坐!”
皇帝自是扬眉,“哦?你真的不想到皇阿玛身边儿来?”
能在皇帝身边领宴,这是多少皇子的梦想。这个小圆子,这是还太小,还不明白这意义的所在啊。
小十五白白胖胖的小脸儿上却笑得将眼睛都给挤没了,“回皇阿玛,十一哥说替儿子夹菜,儿子就不用担心胳膊短够不着了;十二哥说会替儿子挡酒,那儿子就也不必担心侄儿们来敬酒啦!”
皇帝大笑,“瞧你这个小东西说的!皇阿玛就不能替你夹菜、挡酒了么,嗯?”
小十五绷严了小脸儿,认认真真道,“今日是乾清宫宗亲家宴,皇阿玛不仅是儿子的阿玛,更是所有宗亲们的大家长。皇阿玛不必只顾着儿子,儿子自有哥哥们照顾着;皇阿玛自将君恩广赐给所有宗亲们吧!”
皇帝今儿破天荒令幼子入宗亲宴,且小小的十五阿哥能在君前如此对答,一众眼光老辣的宗亲已是纷纷起身向皇帝行礼,“十五阿哥虽年幼,却天生仁孝,颇有皇上当年之风。奴才等虽多活了几十岁,都比不上十五阿哥去……”
皇帝欢喜得合不拢嘴,便点头,“好,小十五,皇阿玛就准你跟你十一哥、十二哥一起坐着!”
永瑆也忙道,“儿子必定照顾好十五弟,还请皇阿玛放心。”
过年了,便是作为冷宫的永和宫,这一日也好歹多了丝喜气,膳单中多添了两个菜去。
从天不亮开始,外头就不断传来炮仗声。那拉氏知道,那炮仗声是跟着皇上的,皇上只要从哪儿起驾,炮仗就跟着响的。
她贴着窗子听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都觉着自己可笑啊。皇上已经这样对她,她又何苦还要那么在乎炮仗声从哪个方向响起来?就好像,皇上还能过来看她似的?
只是她还是有些不习惯。过年了,往年的大年初一,她自己也跟皇上一样地忙碌啊。皇上从天不亮起来明窗开笔,然后到各处供神处去拈香行礼;她也一样,她得到各处娘娘、女神供前去行礼啊。
用罢早膳,皇上去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贺,她也得在后宫接受内廷主位的朝贺啊!
可是今天,她怎么能这么清闲?她还是皇后,她还没有被正式废后,那她怎么能什么都不做了呢?
十二月二十七派出正月初一入宴的旨意一下,一众皇子们就都赶紧忙碌了起来。
毓庆宫里,小十五看着十一哥和十二哥小心整饬衣裳,看着也觉新鲜。
他从前小,还不明白乾清宫入宴的意义,他能跟着额娘和庆妃额娘到坤宁宫跟着女眷们一起欢宴也就够了。
可是他今年已经正式进学了,连住处都从庆妃宫里挪到毓庆宫了,他从自己心眼儿里已经将自己当成个大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可是他转悠了一圈儿,发现一众兄弟和侄儿们里头,除了五哥卧病在床的缘故之外,就他一个被排除在这事儿之外了。
他忍不住,这便出去扯着永瑆的袖子道,“十一哥,你们的衣裳可真好看!”
自然好看啊,皇子们入乾清宫家宴,那可是要穿礼服的。最华贵郑重的礼服,全套的朝冠、朝珠,别提多华贵熠熠了。
且他皇阿玛刚在十月里,重新定了亲王、郡王们的坐褥规制,定亲王的坐褥,用猞猁狲心、周围出貂毛的风毛。世子和郡王的坐褥,用貂毛为心、坐褥周围出猞猁狲的风毛……连这坐褥都这么好看,小十五早就看得眼馋了。
宫里未封爵的皇子,虽说衣着和待遇是相同的,可是到了这个年份,小十五的兄长里头,四哥永珹、六哥永瑢都已经封了爵位了;大侄子绵德也承袭了亲王爵……这便都有份穿各自身份的朝服,坐那些好看的坐褥去了。
其余,他七姐夫拉旺虽说没比他大几岁,可都是亲王世子了,比郡王还高呢!即便七姐夫因还没能成婚,还不能入乾清宫家宴,可是他皇阿玛却特准了他七姐夫的叔叔车布登扎布入宗亲家宴——车布登扎布当然不是皇家自家人,之所以能入家宴,自然是代表七额驸去的呀!
人家车布登扎布,也是亲王哎……
小十五说得挺委婉的,说的就是小孩儿喜欢好看衣裳的话,可是永瑆却也没被骗过,一低头看着小十五的神色,便是扑哧儿乐了。
“怎么说,也想去,是不是?”
小十五嘟着嘴,“没有,我就是觉着十一哥的衣裳真好看”
小十五小啊,虽说进学了,内务府给备下了皇子的常服去,上学用;可是小十五还不到参与任何朝务活动之时,故此还没给做礼服,也没有朝冠、朝珠儿呢。
永瑆想了想,“小十五别急,再过几年,你就也能入宴了。”
一众皇子里,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是乾隆十七年才开始入乾清宫家宴。那一年,三阿哥十九岁,四阿哥十四岁,五阿哥十二岁;
六阿哥永瑢和八阿哥永璇是乾隆二十三年入宗亲家宴。那一年,永瑢十六岁;永璇十三岁。
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皇长孙绵德、皇次孙绵恩四人,是乾隆二十七年入乾清宫家宴。那一年,两位皇子十一岁;两位皇孙十六岁。
由此可见,所有皇子皇孙正式入乾清宫家宴,都得是满了十周岁以后的事儿。那时候也快长成了,行容有度,也懂了规矩,至少坐在乾清宫的宴桌上能坐稳当了。
而小十五呢,乾隆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五的生辰,这会子不过五生日另两个月。这么一个稚童,别说对乾清宫家宴的规矩都不懂呢,甚至叫他在乾清宫里坐稳当都难。谁也不敢保证这么一个小孩儿半道儿坐不住了,觉着没意思了,再撒腿跑了呀
永瑆蹲下来哄着小十五,“要不这样儿,十一哥知道你爱吃好吃的,是不是好奇宗亲宴上有什么好吃的?告诉十一哥,想吃啥,十一哥偷偷儿给你存袖子里,给你顺回来!”
永瑆说着故意苦着脸,“十一哥跟你说实话哈,乾清宫家宴其实可苦了,咱们到皇阿玛和宗亲们面前,规矩是半点儿都怠慢不得。就是桌子上摆满了好吃的,可是也不敢动啊,要是贪嘴,哪个礼节不对了,皇阿玛可不容。”
“等过完了年回来上学,师傅和谙达一准儿得了消息去,这便得罚咱们站,要不就得加倍写大字呢!”
小十五终究这么小,永瑆自以为这么一说,小孩儿必定给吓着了。
永瑆可不知道,小十五当晚去给婉兮请安,这便扯着婉兮的手问,“额涅,乾清宫家宴都有什么规矩?额涅教导儿子好不好?”
小十五忽然说这个,倒叫婉兮和语琴都吓了一跳。
婉兮和语琴对视一眼,便都笑,“你问这个干嘛?你还小,还不到入宴的年岁,还有好几年的光景呢,由得你好好儿再玩儿几年去,不用过去跟着立这个规矩。”
语琴也说,“可不是?你看你拉旺哥哥,今年也都十二岁了,可是你皇阿玛还不叫入宗亲宴,还得他叔叔车布登扎布王爷代替他入宴呢。你拉旺哥哥都没急,你还差一倍岁数去呢,着什么急啊我的儿?”
啾啾淘气,从隔扇门伸头过来冲小十五做鬼脸,“再说你也没有朝服朝冠呢,你怎么去呀?难道光p股去么?”
小七在外间炕上跟着白果学刺绣呢,听了啾啾淘气,便也笑,“他可真不用穿朝服去,光不出溜也不要紧,只要肚子上围个大红珠孩帘儿去就行了。”
小七的话叫婉兮和语琴也是大笑。
白果一拍手,“七公主说的怎么那么对?咱们十五阿哥,只要挂个大红的兜兜去,那就活脱脱是年画儿里的大福啊!”
大家都在笑,可是小十五却当真揣了心事,垂下头有些不乐呵了。
婉兮心疼儿子,将小十五拽过来搂在怀里,“过年又不止乾清宫一处乐呵,咱们也可以在坤宁宫里热闹着啊。便是哥哥们的朝服好看,你暂且没有,也无妨。额涅和你庆妃额娘早就给你预备好新衣裳了,咱们也好看,等三十儿晚上就给你里外都换上!”
语琴哄了小十五走,小十五还是噘着嘴的。
皇帝忙完了,从前殿过来,便问,“圆子这是怎么了?走的时候儿,从窗户里都能看见他嘴撅二尺高了!谁惹乎他了?”
婉兮无奈地笑,“小孩儿心性儿,爷别在乎。”
皇帝坐下来轻轻摸摸婉兮的肚子,“……是小孩儿心性,可是咱们圆子却不是顽童,他一向早慧懂事。今日不高兴,必定有缘故。”
知子莫若父,皇帝如此说,婉兮也知道瞒不住,这便轻叹一声,将事情原委说明。
皇帝没说什么,却只是笑。
“爷还笑?”婉兮伸脚,用脚尖儿轻轻捅了皇帝一记,“我都愁死了,说了那么多开解他的话,可是看样子那孩子是自己有老主腰子了。”
皇帝大笑,顺势握住婉兮的脚脖,轻轻按摩着,“他有老主腰子了还不好?他是皇子,越早有老主腰子,爷才越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