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一日,皇帝返回了圆明园去;结果两天后,十月二十三日,又从圆明园回宫……
皇帝仿佛忘了自己已是五十五岁的人,更忘了北地京师的十月里,已然是冬季了。他骑着马欢欢喜喜穿过冬日的寒风,在圆明园和紫禁城两处不辞辛苦地反复奔波,心中揣着的却是红彤彤的热望。
因为九儿又有了他们的孩子,因为九儿终于可以带着这个孩子,名正言顺地入主养心殿后殿的东耳房,实际上已经拥有了大清皇后所有应得的一切去。
就在皇帝不辞辛苦两处奔波之时,永琪的腿病已然加重了。
这一来是因为京师入冬之后,天寒地冻,对他的腿本就不利;再者皇阿玛在避暑山庄半路遣他回来办理桑寨多尔济家产入官之事,他心上又压了一重重负去。
偏偏祸不单行,九月二十六日,他的嫡福晋鄂凝为他产下的嫡子六阿哥,却没能活过大满月去,在十月十七日这一天夭折了。
永琪的子嗣夭折得有些过多了,尤其夭折的多是儿子。
只是从前夭折的都是英媛所诞下的儿子,尚且还能说兴许是英媛的身子弱,带不住孩子的缘故;可是这回却是换成了鄂凝。他的嫡福晋啊,本应该是比皇子使女更有福分的吧?可是好容易诞下的嫡子,却还是连满月都没能活过去,又是夭折了。
永琪的子嗣福气之薄,叫永琪自己都有些在皇子宗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他又不是七老八十,刚过二十岁的人,本来正应该是身子骨最健壮的时候儿;再说他一向在秋狝之时一马当先,总想给皇阿玛和宗亲们留下擅长弓马的好印象去,以压服住那几个有高丽人、汉人血统的兄弟们去。
可是他子嗣的不断夭折,却像是一个一个的大嘴巴抽下来。再不用他自己怎么解释去,也已经无法改变旁人的眼光去了。
终于……某日三德他们从福园门带回来的消息里,他听见了几个王府的人都在说他“福薄”去了。
身为皇子,若是个福薄的人,又如何扛得起天命?那无论是上天,还是列祖列宗,又如何肯允许他来承继大位?
他身心经受着这双重的打击,还没完,皇阿玛又在十月里,将尹继善和庆桂父子召回京来!
尹继善以排位第二的文华殿大学士,管理兵部事务之外,回京之后皇阿玛又任命尹继善为上书房总师傅,教习庶吉士!
就连尹继善的儿子、永璇福晋庆藻的兄长庆桂,也得了皇阿玛的重用,从原来的户部员外郎的小小职位上,骤然擢升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这便是从五品的官职,直接跃居从二品大员了!
永琪这些年来都是在岳家这件事上无法与永璇相比,如今又遭如此大的打击,叫他一时之间心都被堵住了一般,怎么都舒缓不过来了。
他又忧又急,腿上的隐疾便又加重了去。到了十一月,他竟然都已经下不了炕了。
可是已经到了十一月,马上就是冬至节,就是皇太后的圣寿节,还有过年……这些场合他都是绝不可错过的。否则若叫宗亲们知道他竟然连炕都下不来了,那岂不是就更要说他“无福”去了?
情急之下已是顾不了许多,他便命伺候他的太医张如璠、宋国瑞等,为他下猛药提振。
此时此境,太医们最依赖的猛药,便也唯有人参了。
只是两名太医心下都明镜儿似的,五阿哥这腿疾,本应内以清热化湿解毒为主,外以提脓去腐生肌为要。
可是五阿哥爱面子,不肯叫外人知道他腿病的实情,这便怎么都不肯从外表去腐;而内里若要用人参来催,那又如何还能清热化湿去!
两名太医也都是苦劝,“人参性热,倘若用得猛了,非但不能清热化湿,反倒会将那湿热都给郁在里头……将来若想拔除,反倒难了。”
此时的永琪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管催二人开方子,“我自己的身子,我好歹该比你们更了解些去。没你们说的那样儿,用些人参噙化了来调养着,不日就可好了!”
两个太医又能如何?只好按着五阿哥的要求,猛开了人参下去。
在后头的一个月间,永琪连汤药带噙化,竟然生生地用了十五两八钱的人参下去!
这已不是调养身子,这已然是架上了烈火,而永琪自己选择坐在了烈焰之上去。
十一月初六日,皇帝终于奉皇太后,带领婉兮等后宫,从御园返回紫禁城。
等在前面的将是从皇太后圣寿开始的连番庆贺。
回到宫里,皇帝先亲自护送皇太后回寿康宫,婉兮则如常乘轿子要回储秀宫去。
结果还没等起轿,魏珠便远远奔来,跪倒传皇帝口谕,“请皇贵妃主子暂且留步,皇上稍后回来,还有话说。”
婉兮也是狐疑,心下知道皇上必定又安排了什么去,只是一时还猜不透,这便唯有等着罢了。
终于,皇帝从寿康宫回来,身上带了一股子冬寒,不敢直接上前来握婉兮的手,先走到一旁找熏炉去烤暖了,这才走过来。攥了婉兮的手,一起走进养心殿去。
婉兮含笑抬眸,“爷又在打什么哑谜?”
皇帝轻啐一声儿,“谁叫你猜了?你快闭上眼!”
婉兮便也一笑,将眼闭上了。
倒是玉蝉等人都不放心,赶紧上前悄声提醒,“皇上!皇贵妃主子怀着身子,这脚底下疏忽不得!”
养心殿里门槛多、台阶多,穿堂也多,这倘若皇贵妃脚底下稍微踩错了,这可是担待不得的啊!
皇帝倒是轻轻一笑,扭头瞪了他们一眼,“多事!朕这些年来如何对你皇贵妃主子,你们都糊涂了去?”
回到避暑山庄来,又要休整几天,才会正式回銮。
婉兮因有了身子,这便更为小心翼翼。皇帝干脆就将婉兮接回身边儿,不必婉兮在皇太后行宫里立规矩了。
皇帝对婉兮如此小心,皇太后虽说有些怏怏不快。不过终究皇嗣为重,况且婉兮毕竟年岁大了,皇太后终究也不好拦着。
婉兮回到皇帝那边儿,进了寝殿倒没料到眼前冒出个大惊喜来。
竟是永瑆来了,远远地就跪地下给婉兮请安。
显见着这是皇上将永琪给撵回京去,又换了永瑆来接驾。
婉兮忙伸手叫起来,“你怎么赶过来了?这会子你不是该与你舒妃额娘,一起为明年的婚事预备?”
永瑆淡淡一笑,“五哥原本随驾,却忽然回京;皇阿玛特命儿子驰马而来,就是为了能侍奉皇阿玛、皇贵妃额娘。”
随驾四名皇子,永琪忽然回京,小十五太小,永璇自己又有腿疾,中间就剩下个十二阿哥永璂……皇上唤了永瑆来,倒是妥当。
这样四个皇子里,永璇与永瑆乃是本生兄弟,那小十五与他们两个在一处,便是永璂心下可能有什么动静,也折腾不起什么水花儿来了。
婉兮心下欣慰,便也没说破,只捉着永瑆的手臂,“老十一啊,额娘便将小十五交到你和你八哥手里了。”
永瑆又是单腿一跪,“皇贵妃额娘尽管放心,儿子必定一路都陪着十五弟同起同卧。”
永瑆说着终于展颜一笑,“儿子已是听说了额娘您的喜信儿。儿子这便给额娘道喜了!”
永瑆又压低声音道,“毓庆宫那边儿,额娘尽管放给儿子。便是老十二还没搬出毓庆宫,儿子就算要预备婚事,却也会紧盯着那边儿。绝不会在额娘养身子的期间出半点动静去。”
如今皇子里还没成婚的,就剩下永瑆、永璂和小十五了。毓庆宫跟内廷离着远,婉兮也是有些鞭长莫及。虽说有毛团儿在那边跟着,可终究毛团儿是太监,不容易知道皇子们中间的事儿去。
若有永瑆尽心,她自可放心不少。
总归永瑆和永璂都是今年指婚,明年便也该成婚了,这便都会从毓庆宫里挪出去单住。那倒不用担心永璂会对小十五不利去了。
婉兮放下了小十五这边儿,却又因为永瑆的懂事,反倒又有些伤感。
婉兮捉住永瑆的手道,“傻孩子,虽说你们手足情深,可是这保护小十五的事儿,终究是额娘们这些大人的事儿,不该是你帮额娘扛的。”
“况且你大婚在即,还有诸多繁杂之事需要你自己去顾着……”
终究永瑆也是皇子啊,在皇上正式下旨立储之前,其实永瑆这孩子何尝就没有被立储的希望了呢?所以即便小十五是自己的本生儿子,婉兮也舍不得叫永瑆来护着小十五,倒像是这么早就要在两兄弟之间分个主次了似的。
她从小对永瑆好,也不是为了换取今日永瑆对小十五的支持。淑嘉皇贵妃薨逝那年,她自己别说还没有小十五呢,连小七都还没生下来,绝不知道自己日后还有这么多子嗣的福气去。终究那是她答应淑嘉皇贵妃的,是淑嘉皇贵妃临去之前的托孤啊。
故此便是为了当年对淑嘉皇贵妃的那句承诺,她也不想这会子就委屈了永瑆这孩子去。
从小没娘、又与嫡皇子永璂同岁,从小就受了不少窝囊气的的永瑆,本就比旁的皇子更懂事些。况且这会子也长大了,都是要成婚的人了,便也将婉兮的话都给听明白了。
永瑆自笑笑,抬眸认真望住婉兮,“额娘的心意,儿子都明白。儿子便是大婚在即,总归还有舒妃额娘和内务府帮衬着呢;儿子是自己真心喜欢小十五,能天天带着这么个弟弟玩儿,倒是小十五给儿子带来不少欢笑。”
婉兮这便含笑点头,“在我心里,你和小十五一样,都是我的儿子。”
永瑆又是行礼,“皇贵妃额娘鞠育众子,儿子们自然都是皇贵妃额娘的儿子。”
在避暑山庄歇息了几天之后,九月十六日,皇帝正式奉皇太后,自避暑山庄回銮。
九月二十二日,回到了京中,皇帝带着后宫又回驻圆明园去。
婉兮与舒妃、婉嫔以及小七、啾啾见面,又是说不尽的欢喜去。
小七和啾啾本都比小十五大,且是女孩儿,故此对于石榴之事更是小心翼翼,不肯在额娘面前提起,以免又勾动额娘的伤心。
这一回额娘终于又带着喜信儿回来,两个小姐妹偷偷出了暖阁,抱头在一起,都是掉下泪来。
她们两个跟小十五还不一样,终究小十五是皇子,可以一辈子陪着额娘;可是她们呢,都是已经被皇阿玛指了婚的了,如今年岁也一年一年见大,总有一天要嫁出宫去,不能再朝夕承`欢在额娘膝下。一想到如果将来额娘再遇到什么伤心事儿,她们却都不能在身边儿,那又该有多难受去。
还是当姐姐的小七先止了泪,反倒打趣啾啾去,“皇阿玛在避暑山庄,叫札兰承袭了兆惠将军的公爵去,你这便该高兴,可别跟着我一起掉眼泪去了。”
啾啾红了脸,破涕为笑,“姐姐又欺负我去!就像姐夫不是三四岁上就当了公爵,比札兰早了好几年似的!”
啾啾说着诡秘地扒着小七的耳朵,“我在上书房里,听他们一班小子说话。都说皇阿玛给削了亲王、家产充公的那个桑寨多尔济,就是姐姐的公爹给首告的。五哥从避暑山庄回来,火急火燎的,就是处置这个事儿去了。”
啾啾冲小七眨眼,“我的公爹反正已经溘逝了,可比不上姐姐的公爹能帮得上咱们这些去……”
小七忙竖起手指来,“嘘”
啾啾含笑眨眼,“姐姐可欢喜起来吧,别掉眼泪了。不然额涅瞧见,又得跟着伤心了。”
皇贵妃带着喜信儿回来,一众公主、皇子皇孙福晋们都急忙递牌子求见,纷纷进内给婉兮道喜。
四公主和嘉这回进宫来,终于没再带着福康安。却也没见众人都想早早儿一见的福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