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皇子前来给皇太后、皇帝行礼之时,愉妃忙抓住机会道:“永琪你这孩子真是的,腿病又犯了,这便连行礼都有些摇晃……”
皇子列班行礼,因为那拉氏的情形,今日十二阿哥永璂是怎么都不敢以嫡皇子的身份为首的了。
没有了母亲护持的孩子,畏畏缩缩躲到后头去,只按着序齿的次序排列罢了。
四阿哥永珹又是出继的皇子,自不便为首,这便又叫永琪明晃晃地为首来了。
愉妃这么一说,倒叫永琪更加醒目起来。
愉妃自己说完,倒起身向皇太后行礼,“妾身替永琪给皇太后请罪……不是这孩子不好好儿行礼,而是这孩子当年从火里背出皇上来,腿硬是给伤了。便是养了这两年去,竟也还没好。”
皇太后便也唏嘘,“哎哟,可怜见儿的。这伤都是孝心,哪儿能责怪,反倒该赏!”
皇太后说罢,便将自己眼前的一盘样式新颖的五彩粽子,叫赏给永琪去。
愉妃瞟了婉兮一眼,得意道,“说来也是好意头,今儿是五月初五,又是皇上五十五岁之年,永琪他赶巧儿了就是序齿为五阿哥……当真是吉祥之数。”
“还有巧的。永琪他媳妇儿进门数年都没有动静,今年这也有了喜了!嫡子一脉有继,皇太后今年圣寿之时,自又有重孙可抱,那便自也是永琪的一片孝心了。”
有这样的喜事,皇太后自也高兴,这便含笑道,“好,好啊。再赏一笼粽子给永琪的媳妇儿去,叫她好好养着!”
婉兮在畔听着,淡淡含笑。
玉蕤立在婉兮椅子后不由得摇头,“……我这会子对他们母子已经无话可说。我心下唯有替英媛心疼。”
婉兮轻轻握了握玉蕤的手,“别难过。英媛自有英媛的福气,她如今有了儿子,将来等儿子分府,她自然能跟着出宫奉养去。那自然是比在宫里更自在多了。”
瞧愉妃说得热闹,皇帝原本坐在一旁,只含笑听着,倒没说话。
待得愉妃这便热闹够了,皇帝才幽幽抬眸,“当年出了那事儿之后,朕就已经亲自指了太医去给永琪医治。这转眼也两年了,治也治了,养也养了,怎么看样子还没见起色?”
皇帝吩咐高云从,“回头叫内务府大臣去问问,那几名太医是怎么给五阿哥看的,开的什么方子,用的什么药。怎地两年还不见动静?”
高云从忙趴地下道,“嗻!”
听皇帝此言,之前还满心欢喜的永琪,不由得面色微微一变。
待得好容易从皇太后和皇帝眼前下来,永琪急忙转到僻静之处,吩咐自己位下的太监三德:“你这便去见太医张如璠,宋国瑞等,叫他们稍后给内务府大臣回话,嘴上仔细些!万万不能叫皇上知道我这病根儿是从哪儿起的!”
他决不能叫皇阿玛知道,他的腿病是因贪了欢而受凉起的;他必须叫皇阿玛始终以为,他的腿是为了救皇阿玛才得的病。
三德行礼,“阿哥爷放心!该说的话,奴才必定会跟几位太医说明白的。相信几位太医也都是有眼色的,谅他们都知道眼前情形如何,必定知道该如何说话!”
永琪点点头,“你不妨再将皇后此时的情形与他们透些口风,叫他们知道,老十二这嫡子也已经没戏唱了……”
三德含笑点头,“自古储君,不是立嫡,就是立长。如今嫡皇子不中用了,自是以阿哥爷为长!”
永琪勾了勾唇,“便是皇上问话,叫他们心下明白该怎么说,那倒也是他们自己将来的造化了。”
皇上叫人问话,太医不敢隐瞒,否则就是欺君之罪……唯有叫他们明白来日的格局,才能叫这几个太医听他的话,才能叫他们生出胆子来,宁肯犯这一回欺君之罪去。
刚过完端午,五月初九日,皇帝下旨:“奉皇太后懿旨,令贵妃敬慎柔嘉,温恭端淑,自膺册礼。内治克勷,应晋册为皇贵妃,以昭壸范。钦此。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照例举行。”
一时间,前朝后宫,无不惊愕!
皇后尚在,皇上竟然就晋封了皇贵妃去?!
这已经都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儿了!
自打顺治爷公然在中宫之畔,册立董鄂氏为皇贵妃,其后所有的皇贵妃都是在病重之时为冲喜而封,或者是中宫之位空悬,为册立继室皇后,才有册封皇贵妃之举。
皇贵妃的册立,岂不是暗示着皇后失德,中宫极有可能被废了去!
不管大臣们会如何猜想,只担心中宫废立之事,在宫中嫔妃们和皇子皇孙们担心的,却更是储君之位之事。
大清立储,一向是子以母贵。若以此时后宫嫔位的位次,婉兮已经为皇贵妃,不但位次更高,更已是居于二妻之位!
那皇贵妃所出皇子,亦可称嫡皇子。(乾隆爷也自称小十五为“吾嫡子”)
这规矩便如顺治爷曾经将董鄂氏所出的皇四子,在早已有皇三子康熙爷的情形下,依旧将这位皇四子称为“朕之第一子”一样,因为彼时董鄂氏为皇贵妃,那董鄂氏所出的皇子便也可称作皇帝的嫡长子去了。
便以此,对永琪来说就是当头一棒去!何曾想到,刚因那拉氏之事,庆幸一个嫡皇子倒下了;结果又因为皇贵妃之封,又一个嫡皇子出现了!
再加上宫里已经有人给他递出消息来,说毓庆宫正在整饬,说是十五阿哥要挪进去了……
嫡皇子、毓庆宫,哈,这不正好儿又是康熙朝太子东宫的重演!
虽说尚未行皇贵妃册封礼,然则皇帝谕旨已下,一众皇子都要进内行礼。永琪是咬牙强撑着才行完的礼,待得离开“天地一家春”,两腿便又如铅坠,又如两把尖刀刺着,疼得几乎支撑不住。
永璇从后头走上来,扶了扶永琪,笑意吟吟道,“我从小腿就不好,这事儿上的经验自比五哥丰富些。五哥听弟弟一句经验之谈:腿疼啊,就别走得太快,更别急着站到所有人前头去。”
“就忍忍,落在人后头又怎么啦,便是不露脸又能怎么样呢?五哥得从此学会甘居人后,学会慢慢悠悠,这腿才有得好。”
永琪眸光倏然一寒,“老八,亏你说的这话!我前头看你给皇贵妃磕头,也磕得比谁都积极,倒没甘落人后去啊!”
永璇呲牙一笑,“磕头又不用腿不是?五哥若瞧不惯,也可以比小弟我更积极去啊,小弟绝不与五哥抢。”
永琪切齿而立,恼得说不出话来。
永璇含笑点点头,“如今,咱们哥们儿里头,四哥、六哥、我、老十一、老十五,我们四个人的生母都已是皇贵妃;老十二的生母是皇后……啧啧,所有的兄弟里头,只委屈五哥一人,依旧只为妃位额娘所出了。”
五月初一日,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今日儿子也将回宫。回宫之前,特来给皇额娘请安。”
皇太后点点头,“我知道了。是要夏至祭地,要回宫斋戒去了。”
皇帝垂眸淡淡一笑,“不仅如此。额娘是忘了,今年又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
皇太后也叹了一声儿,“哎哟,可不是么!”
皇帝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儿。
天子之手,天下在握。
唯一不能擅自左右的,是生身之母。
对待母亲,不可用天子之威,只能用人子之情。
皇帝撩袍,忽地双膝跪倒:“额娘,儿子要晋令贵妃为皇贵妃,还求额娘允准。”
皇太后一震。
却又并没有太过惊讶。
老太太闭上眼,“来了,果然还是来了。我就知道,你终归又要与我提此事去。”
“只是皇帝啊,从前你给她封妃、贵妃,我都由着你了;可是这皇贵妃,可不是你说晋就能晋的!皇贵妃是你的二妻,已然不是妾室了!她一个内管领下出身的汉姓女,如何能成为你的皇贵妃去!”(满语里有“二妻”这个词,皇贵妃是妻不是妾,所以大清历代皇贵妃们才也可以跟皇帝合葬;妾是不可能的。)
“便是慧贤、纯惠、淑嘉她们几个,虽说也都不是满蒙世家的闺秀,可是你给她们封皇贵妃的时候儿,都已经是她们病剧,这才冲喜的!——我大清的后宫里,还没出过除了冲喜之外而加封的汉姓皇贵妃去!”
皇太后的反应,皇帝自不意外。
过去给九儿封妃、贵妃的时候儿,他母亲这般反对的时候儿,他还当真是动气的。
可是今儿,他自己都是五十五岁的老人家了,虽说心下还是不高兴,却已经不至于动气了。
反正,这些年来皇额娘说的,都是相同的一番话。
皇帝垂首孝顺地听着,面色平静,也不急着争辩。
等皇太后说完了,皇帝这才淡淡点头,“皇额娘说的是,只是儿子却也有一定要进封令贵妃为皇贵妃不可的理由。”
皇太后深吸口气,“有什么一定要进封的理由?你倒是说给我老婆子听听!”
皇帝不慌不忙道,“眼前便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儿子已是五十五岁,今年儿子后宫不选人也不要紧。可是今年永瑆、永璂都到了指婚的年岁;且绵德也是时候给续弦了。”
“两个皇子、一个皇孙的婚姻,这可是大事,耽误不得。不然下次再选,就是三年之后了。为了咱们皇家的子嗣绵延,这次挑选就不能耽误。”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
没错,这个理由就算她是皇太后,也不能拦着。
皇帝又道,“此时皇后癫疯,如何能主持此次八旗女子挑选?若非要让她去,皇额娘难道不担心,她给皇子皇孙挑选出来的,都是她那一双疯子的眼睛里才看着好的?”
皇太后也是说不出话来。
皇帝这才抬眸,恭顺地望了皇太后一眼,“况且皇额娘如今年事已高,儿子着实不忍心再请皇额娘主持此事。而儿子自己呢,终究是挑选儿媳妇、孙媳妇,又岂有儿子亲自去看的道理?总归还是该交给皇子之母、皇孙的皇玛母去,才方便。”
皇太后闭上了眼,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儿里,半晌才缓缓道,“……即便是我和皇后都不方便去,那叫令贵妃代行也就是了,又何必非要晋位为皇贵妃才行?”
皇帝依旧平静,“便是贵妃,依旧是嫔御,只是皇子们的姨娘,不可称皇子之母去。此次八旗女子挑选乃是大事,尤其是为皇子皇孙配婚,如何能只令妾室主持?那咱们皇家的尊严,又将何存?又叫被挑选来的女子们,心下如何妥帖去?”
“放到前朝大臣眼里,岂不是叫这些女子的母家也担心,是咱们不看重她们各自家族去了?”
皇帝静静抬头,“此时情势,唯有进封令贵妃为皇贵妃,以皇子之母的身份主持挑选,方为得宜。”
皇帝这般将这样大一个难题摆在了皇太后的眼前,七十三岁的老人家也是一筹莫展。
终究这一回不只是为了给皇帝挑选后宫,而是给两个皇子、一个皇孙挑选福晋去啊!
皇帝心中早有成竹,幽幽抬眸,“此事除了进封令贵妃为皇贵妃之外,别无旁的法子。儿子还请皇额娘允准。儿子此番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令贵妃,而是为了我皇家子孙万年!”
“儿子心意已决,叩请皇额娘允准!”
皇太后一声长叹,却也别无他法了。
只能说,是皇后她太不争气!赶什么时候儿闹不好,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倒叫这南巡回来就赶上八旗女子挑选,这便没的腾挪了!
皇帝从畅春园回宫,进斋宫斋戒之前,先到了毓庆宫去。
毓庆宫的位置,就在斋宫和奉先殿之间。
斋宫为皇帝祭祀天地之所,奉先殿则为皇家供奉先祖的家庙,毓庆宫被特地选址在这两者之间,其传承之意再明白不过。
皇帝亲临毓庆宫,查看小十五即将挪入的一应安排。
皇帝查看罢,回眸望毛团儿,“依你瞧着,如何?”
毛团儿忙跪奏,“奴才斗胆……皇上,十五阿哥此时还不满五生日,若这么早就住进毓庆宫来,终究距离内廷有些远。十五阿哥要是想念贵妃主子、庆妃主子了,那该多叫人心疼去?”
毛团儿的话说的委婉,皇帝何尝不明白。
皇帝轻哼一声,“说的倒是,你当朕就不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