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4章 八卷15 坎儿年

“要不就说,‘莲生,你看四公主是我嫂子,你要不也到我家来,到时候儿就能跟四公主姐妹两个彼此照应了……’”

福康安正在举棋不定之时,却已是听见廊檐下衣袂簌簌之声。

福康安倏地站直,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缓缓转过身去——

却不成想,来的却是他嫂子四公主和嘉。

福康安的脸登时垮了下来,“嫂子,怎么是你啊?”

四公主立在廊檐下,一半脸被窗内的灯光照亮,一半脸却浸在夜色里。

“怎么着,你是等着旁人呢,不希望我来?”

福康安眼睛尖,趁着四公主说话的当儿,已是瞧见了他之前拜托办事儿的那小太监,也灰头土脸跟在四公主后头呢。

他情知大势已去,却也只能强撑着苦笑,“嫂子说什么呢?我是要上净房……虽说长嫂比母,可是嫂子这会子跟过来,也不是事儿不是?”

四公主哼了一声儿,“我今晚虽说进内领宴,可我终究是已经嫁人的了,便也不能耽搁太久。我这就要回去了,你跟我走吧。舒妃娘娘那边儿我已经知会过了,不用你再回去告退了。”

福康安一惊,“嫂子……这就要走?不是刚开席么,怎么这么快就?”

四公主垂首望了望跟在身边儿的丰绅济伦,“你侄儿年纪小,这会子已是要闹觉了。若继续留下来,难免哭闹,倒坏了规矩去。”

四公主这理由,叫福康安都不知如何推脱才好。

“可是……终是刚开席不是?嫂子,我还什么都没吃呢。你好歹叫我进去吃几口好东西再回家也不迟。”

四公主静静抬眸,眸底明灭不定,“瞧你说的!你麒麟保在咱们家里,什么没见过,又什么没吃过?便这是宫宴,你在家见识过的那些,哪儿就差成天上地下去了?你何时都放不下这一口吃食去了?”

“我……”福康安指甲盖儿抠着掌心的肉,小心想主意,“嫂子怎忘了,我这不是害病了么?这刚缓过秧儿来,胃口才开,看见宫宴上这些好吃的,这便放不开了。”

四公主轻哼一声儿,“也不妨事。你喜欢哪道菜,我私下里请了令额娘的恩典,这便赏了克食给你就是。再不济,我回头到我公主府的膳房去,叫他们回宫来拿菜谱儿,回头给你做就是!”

福康安是怎么都说不过四公主了,急得已是要跺脚。

“嫂子!大过年的,嫂子你这何苦横档竖扒的去?”

四公主走上前来,一把攥住了福康安的手臂,“别叫公公为你悬心!”

福康安出去良久,便再没回来。

小七倒觉纳闷儿,从婉嫔那边过来婉兮席边,本想问问,却见额涅手里攥了个怀表,正垂首出神。

“额涅,这个怀表可真好看!”小七说着凑过来,“竟然连钟点儿都是镶的米珠,真是再精巧不过。”

小七瞟着婉兮乐,“是不是皇阿玛才赏给额涅的?”

婉兮轻叹口气,却摇了摇头,搂过小七来,“你皇阿玛啊,如今最不爱赏给人的,便是这些钟表了。”

这些钟表虽说极尽华丽、精巧,却是个算计时光的物件儿。这又过一年,皇上便已经五十五岁去了,这便最是不待见这些物件儿去。

小七便也会意,吐了吐舌,“女儿冒失了。”

婉兮点点头,缓缓道,“实则,这是麒麟保的。”

小七倒是意外,“啊?他的?可是他怎么用这钟点儿都是镶珍珠的去?这也……不像他的性儿了去。”

婉兮抬眸静静望着女儿,心下有些欣慰,又有些无言的惆怅。

这怀表,是四公主方才瞧见那小太监鬼眉鬼眼的,这才上去从那太监手里给扣下的。四公主将怀表拿给婉兮看,婉兮心下也是直觉,这怀表便是麒麟保那孩子带着,却也不该是麒麟保的。

婉兮这便在攥在掌心里摩挲了半晌,小心不说那个答案罢了。

果然是母女连心,小七也瞧出来眉目了。

婉兮深吸口气,“不管怎么着,这怀表都是贵重又好看。麒麟保已是跟着你四姐回家去了,这怀表一时半会儿没法儿交给他去。”

婉兮想了想,还是将那怀表放在了女儿的手里,“那额娘就暂且放在你这儿吧。若你觉着机缘合适,或者是下次再见面儿的时候,由你亲自还给他;又或者,你交给拉旺去也好,叫拉旺带到上书房去给他……”

小七掌心握住怀表,轻轻垂下头去。

从婉兮的视角看过去,能看见女儿后颈上隐约的椎骨凸起。那般玲珑细巧,标示着女儿已经渐渐有了少女的模样儿去。

婉兮心中又是酸,又是甜,却还是坚持了这个决定。

总归,还是交给女儿自己去吧。她这个当母亲的,自相信自己的女儿去。

已是正月了,南巡的起銮之日,从原本定下的初九日,因正月初五日是礼部奏请的祭辛典礼,故此皇帝临时下旨,将起銮的日子延后至了十六日。

十六……倒叫婉兮心下有些酸楚了起来。

因为她想到了她的石榴啊,这回她要随驾南巡而去,而石榴却到了年岁,按着钦天监报上的吉时,要在今年的春天种痘了。

到时候儿她没办法陪在小十六身边儿。

唯一稍稍安慰的是,皇上也下旨叫小十五跟着一起南巡去了。一路有小十五陪伴在畔,也能稍解她的念子之情吧?

拉旺一把没抢回来,也是十分不好意思。

“丹巴,你别闹!”

拉旺将小七那双鞋垫儿小心藏在怀里,这便上前去讨绵锦的那一双去。

“这是女孩儿家的心意,不是咱们该闹着玩儿的。”

拉旺的认真,反倒叫丹巴多尔济觉着,这里头必定藏着不可告人之事,这便笑道,“……或者,不是宫里的格格做的,而是你家王府里哪个使女,甚或是你家游牧地的哪个女孩儿给你的?”

大清公主厘降给蒙古额驸的,额驸们的家里几乎个个儿都另外有出自蒙古本部的侍妾。拉旺的祖父有,便是和敬公主的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一样儿有,这些蒙古额驸们几乎都有庶出的孩子。故此丹巴多尔济这话说的,原本不算过分。

可是拉旺脸却腾地红了起来,恼怒低吼道,“你别浑说!我从两岁起,心中便只知有七公主一人。这世上旁的女孩儿,跟我又有何干系?”

丹巴多尔济瞧出拉旺不高兴了,这便不敢再造次,只是心下还是忍不住好奇,“那你告诉我这鞋垫儿是谁绣的,我就还给你去。”

拉旺轻叹口气,“也罢。但是你要跟长生天起誓,绝不将我告诉你的话给说出去。”

丹巴多尔济便也应承,“好,我起誓!”

拉旺这才道,“这是……绵锦格格绣的。”

丹巴多尔济便是扬眉,“绵锦格格也给你绣鞋垫儿?你是她亲姑父,难不成她却也想嫁给你不成?”

“不过说来也是,虽说差了一辈,可是绵锦格格终究跟七公主同岁,跟你年岁也同样相当。她跟七公主从小情分又深厚,若是将来也舍不得分离,倒是可以效仿先秦时候儿的媵妾婚,叫她跟着七公主一起嫁你们家去!”

拉旺长眉紧皱,“你又胡说便是绵锦格格自己不嫌委屈,我却也不会要的!我这一生,只有七公主一人就够了。”

丹巴多尔济挨上来,小心问,“拉旺,那你倒是与我说说,若不是因为这个,绵锦格格干嘛给你绣鞋垫儿?”

“这可是鞋垫儿哎,可不是旁的活计可比,便是在咱们蒙古,那也是表达钟情之意。”

拉旺摇了摇头,不想将绵锦对麒麟保的心事给泄露了,这便避重就轻道,“其实……绵锦格格不是给我绣的,只是她绣完了也没人送,这便暂且放在我这儿,遇见合适的人再说。”

丹巴多尔济没听明白,便愣了愣神儿,“绵锦格格绣的鞋垫儿,难道还没人要?”

拉旺这会子平静下来,瞟着丹巴多尔济那神情,这才瞧出些滋味来。

拉旺便笑了,“丹巴安答,看你的样子,仿佛想收着?”

丹巴多尔济脸上有些红,挠了挠脑袋,“咳!我吧,我就是觉着,绵锦格格的手艺真好,这花儿绣的都像活的似的。这大冬天的,我见了这花儿,就像能闻见花香了似的……我就有些,呃,爱不释手了。”

拉旺想了想,便也道,“不如这样儿,你若肯答应我珍惜这鞋垫儿,那你就拿去。只是回头你不许在旁人面前提起,甚至……也别在绵锦格格面前儿提。”

“你若是答应我了,我便给了你;若你不肯答应,那你现在就还给我吧。”

丹巴想了想,虽有些不解,不过还是麻利儿地将鞋垫给掖在怀里,伸手摁住,“好,我答应你,不说不说就是!”

拉旺便也欣慰释怀。

丹巴多尔济终是同样来自蒙古的阿哥,且他们乌梁海人自认是成吉思汗家族的世仆,故此对拉旺一向是言听计从。若将鞋垫给了这样的安答,拉旺倒也是能最放心去。

这一年的腊月二十八日,西域年班伯克二十一人入觐。

这其中有阿克苏的三品阿奇木伯克——色提巴勒氐。这位色提巴勒氐是乌什人,且从前曾为乌什的伯克。

皇帝对这位色提巴勒氐宠遇有加,皇帝亲自召其至重华宫行礼——重华宫为皇帝潜邸,这便是将这二十一位伯克带入家宴一般,比太和殿前的行礼更为亲近了去。

皇帝在重华宫赐茶,并恩赏一众伯克之外,特地加恩授予色提巴勒氐为公爵。

此时便连婉兮,甚至容嫔还都不知道皇上这一优渥宠遇的意义所在——毕竟每年的西域回部年班伯克入觐,皇上都一向恩赏有加。

直到乾隆三十年,西域爆发了那场大乱之后,回首今日之事,婉兮和容嫔才明白皇上的高瞻远瞩之所在。

乾隆三十年,迈着带了一丝凝重的步伐来到人间。

正月初一,皇帝在一系列祭祀行礼之后,夜色降临,皇帝在乾清宫赐宴宗室王公。

与此同时,坤宁宫里属于女眷们的家宴,也如期而至。

那拉氏今年格外讲究礼仪,在家宴正式开始之前,带着一众嫔妃、宗室福晋们,将坤宁宫里供奉的所有神祗,都拜了一个遍。

往年这事儿都是皇太后为首,可是今年皇太后却乐得都交给那拉氏去。

容嫔有些纳闷儿,这便悄声问婉兮,“……瞧皇后娘娘那副得意的模样儿,我倒不明白皇太后今年这是为何了。”

婉兮垂首笑笑,“阿窅你是西域人,有些习俗与内地有所不同。你可知道皇太后今年是什么岁数了?”

容嫔垂首想了想,“七十四岁?”

容嫔偏头望婉兮,“您的意思是,皇太后是年岁太大了,这便不便再亲自行礼?”

婉兮却笑,淘气眨眼,“皇太后的圣寿晚,都是十一月底了,皇太后这才过完圣寿一个月,故此这会子还不能说是七十四,得按七十三啦论。”

“而在中原内地啊,而在中原内地啊,有‘坎儿年’的说法。七十三、八十四,被认为是老人家的‘坎儿年’。”

容嫔不知道,在中原,尤其是北方有句俗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这便是老人家的寿数关口了,七十三、八十四都说犯太岁,从八字上来说也是容易被克。

“……故此坎儿年的老人家啊,倒不宜去拜神祭祖了。否则倒仿佛是心不虔诚,甚或是将煞气带给神祗和先祖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