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想,若是皇后能一直都在,那忻妃也必定不至于连昨晚都没能熬过去……唉,好歹也过完端午,再吃几个粽子去。”
那拉氏显然想乐,却极力忍住了,抬手捂住唇。
“瞧皇上说的,她本就涨肚憋得慌,皇上若还叫她再吃那些黏米的粽子去,还不得叫她更难受了去?故此妾身倒是觉着,她提前几天走了,倒也算一桩福气去了。”
皇帝点头,挑眸望胡世杰,“传朕的口谕,忻妃于四月二十八乙酉日薨逝。叫宗人府去查该是何人穿孝,立即报给朕知。”
婉兮回眸,与玉蕤对了个眼神儿。
皇上金口玉言,皇上说了是四月二十八,那就是四月二十八了。
那么四月二十九日发生的任何事,来过这宫里的任何人,便也都等于全都没有发生过了。
若谁非要说四月二十九日曾有人天不亮就来见过了忻妃,那便是这人想说皇上的圣旨都错了。
玉蕤忍住暗喜,悄悄儿地捏了捏婉兮的手去。
死人的地儿不宜久留,皇帝最先离开,去处理公事去了。
婉兮和语琴等人的位分和行走次序都在忻妃之前,这便没的要给忻妃守着的道理去。
婉兮与语琴这便一同先走,只留下玉蕤守着。
语琴一张脸涨得通红,直到走到外头才紧紧握住婉兮的手,“她终于肯上黄泉路了!”
婉兮挑了挑眉,“早死早托生,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这一生,上天对她不薄,能生在那么好的家世,也能有那么聪明的一个脑袋瓜儿,却都叫她给白白糟践了。那倒不如早些推倒重来,等来生,幡然改过重新为人吧。”
语琴盯住婉兮,“她是怎么终于想明白的?”
婉兮耸耸肩,“当一个人所有的美梦都破灭了,所有的期盼都再没有了可能,姐姐说,她还能多活几日去?况且她若还不肯死,不单她自己一个人受罪,她整个宫里的奴才便都得陪着她一起受罪。”
“说到归齐,这宫里的主子和奴才,说是有主仆之分,却实则都是同气连枝,一损俱损去的。”
语琴听得也是叹息,捏了捏婉兮的手。
“我明白,你何尝不也是为了玉叶……”
婉兮紧紧闭上了眼睛,“不,姐姐,别再叫她玉叶,叫回她原来的小名儿二妞去。此时回想当年,我最最后悔的就是答应了将她留在你宫里,还亲自给她改了玉叶这个名儿……若时光还能重来,我只希望我在见她的第一眼,便立时将她撵回家去!”
语琴也是红了眼圈儿,想了想,却还是摇头。
“不,我倒不觉着那就更好。你想啊,若她没进宫来,又怎么会与毛团儿重逢去?虽说他们之间的情分,是犯了宫里的规矩,是被认作大逆不道的事——可是女孩儿活这一生,长短不是最要紧的,反倒是能遇见一个真心相好的人,那才叫这一辈子来得都值得。”
婉兮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陆姐姐说得真好……是啊,便是此时如此心痛,可是回眸去设想一下儿他们两人当年在皇陵村里相守的岁月——虽说短暂,却也足够让二妞在最后临走的那一刻,依旧能含笑而去吧?
午时,便从勤政殿那边儿传来消息。皇上从宗人府报上来的名单里,圈了如下这些人,在静安庄为忻妃守灵穿孝。
皇子有:有四阿哥永珹及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八阿哥永璇同福晋庆藻;
公主有:七公主、八公主;
皇孙有:绵恩阿哥及福晋。
此外穿孝的还有六阿哥永瑢。只是永瑢不需守灵,不用在静安庄左近居住,穿孝的等级要比如上这些人低一等去。
此外,皇帝旨意中还说:忻妃的丧仪,“加恩照贵妃例办理”。其应行典礼,交该部察例具奏。
因穿孝守灵的人中有七公主,婉兮便也连忙亲自去见婉嫔,帮小七预备。
婉嫔忍不住低声埋怨,“皇上为何叫咱们小七去?咱们小七,又凭什么要为她穿孝?”
婉兮倒是释然而笑,“她终究是内廷主位,且是妃位之中,是所有皇子皇女的正经姨娘,小七既是皇女,也理应穿孝。况且每一年皇子皇女穿孝的记录,都是宗人府记下和排定的。他们若上奏得合理,皇上也不好更改了去。”
“再说如今三公主、四公主已经出嫁、生子,没的再为姨娘穿孝的道理了;而宫里就剩下小七和八公主这两个大一点儿女孩儿,终究啾啾还小。且八公主还是忻妃所出,必定是要守灵穿孝的,皇上又如何能叫叫八公主一个皇女去守灵呢?小七是姐姐,是此时尚在宫中的所有公主里最年长的,她应该去执这个礼。”
倒是玉蕤轻声道,“……咱们跟她的过结,宫里人都知道。皇上叫咱们七公主也能去守灵穿孝,方能叫后宫上下都觉着是咱们先能放下芥蒂去。便是有人还想利用忻妃的死而说三道四去,这回便也得闭嘴了。”
婉嫔也是扬眉,接着便也笑了,“瞧瞧,我可真是年岁大了,脑筋都锈住了。还是玉蕤这脑筋灵活,一句话就叫我心里敞亮了去。”
婉兮含笑点头,“皇上这穿孝的人安排得,倒也是有趣儿。终究死后丧仪规制的高低,看的是哪位皇子穿孝。她自己没有皇子,皇上这回派了三名皇子,一名皇孙去,看似隆重,可其实三个皇子里有两个已经出继;皇孙里头,唯有绵恩一人。虽说绵恩优秀,可惜是个庶出的皇孙,如今依旧没有封爵。”
婉嫔点头,“皇上也算大方,好歹给她的丧仪加恩照贵妃例办理了。”
婉兮淡淡一笑,“这后宫的主位,嫔位以上的,几乎去世之后,皇上个个儿都给了加恩。她不过是这众多人中的一个罢了,亦不过是循着旧例罢了,哪儿有半点特别呢。”
忻妃惊住。
“你,你莫非是想说,我的肠燥便秘,竟是那土的缘故?”
婉兮却还是坏坏一笑,挑眸怜悯地看一眼忻妃,就是不肯给正面的明确答复。
“可是你瞧啊,我方才的话里分明有一处是相互矛盾了的去:马懋才的奏疏里说,那石头味腥而腻;可是那土却也被人称作‘糯米土’,说是看起来和吃起来,都跟糯米粉一样儿的细滑香甜呢。”
“就因为这种土香甜,故此也有人在大饥荒的时候儿凭着它熬了过去,幸而活了下来。便有人说,世上能有这种能吃的土,是观音菩萨的慈悲,是观音菩萨带领饥民找到的这种土去。故此这种土也被民间叫做‘观音土’。”
“忻妹妹你听见了吧,这两种说法儿岂不是彼此正好抵触?忻妹妹你这么聪明,快帮我断断,究竟哪个说法是对的,哪个却是讹传?”
虽然明明是婉兮在夸奖她聪明,可是忻妃哪里有心情去接受去?
她只是怒吼,“你别跟我扯别的!快说,我吃下的,是不是就是这种土?”
面对忻妃的不耐烦,婉兮只是耸了耸肩,依旧还是不回答。
她只尽兴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抬手托腮,歪头仔细想了想,“忻妹妹你说,会不会马懋才奏疏里所说的土,跟民间传说的观音土,其实并非是一回事儿啊?又或许是这世上,这样的土其实不止一种。”
“只是不知道,你吃下的又是其中的哪一种呢?又或者说,也许你吃的还不在这两种当中,而是旁的什么第三种、第四种去?”
忻妃听得都要疯了,急吼吼否认,“哪种都不是!”
“不是么?”婉兮却更悠闲下来,宁静地笑,“哦,对了,你服下的明明是你那姐夫安宁给你的骨头沫子啊……骨头沫子是白的,那土面子也是白的,啧啧,若是混在一处去,倒不知道谁才能分得清呢。”
忻妃这一刻只觉神魂俱颤,这才明白自己的鼓胀究竟是怎么来的,以及从什么时候儿开始的去了!
原来是从她以为美梦成真的第一刻起,那致命的土面子便已经混在骨头沫子里一起进了她的肚子去!
亏她,曾经服下那些白色的面子时候儿,还是那么美滋滋的!
这样想起来,便连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那害她到此时的“毒物”,究竟是那观音土,还是她自己的姐夫亲手给她、且被她自己当成了至宝的骨头沫子去!
婉兮含笑凝着忻妃的神色,却是缓缓挑起了大拇指,“你姐夫安宁可真厉害,便是死了,还有本事亲手害了你去……啧啧,也不知道是他手段太高明,还是你们两人咎由自取,恶有恶报!”
“若依着你说的,我该早就被那土面子给活活儿憋死了!可是我没有,十一个月过来,我这不还是好好儿的?”忻妃不甘地喊叫。
婉兮轻哂而笑,“忻妹妹这是怎么了?明明那么聪明绝顶的人儿,这会子怎么尽说糊涂话?难道说是时辰到了,那肚子里憋着的东西逆行入脑去了?”
“我都说了,那土面子跟骨头沫子都是白的,唯有混在一起才能叫你心甘情愿地服下,不起半点儿疑心。那么每次掺入的量便自然有限。”
“可是饥荒里的那些饥民呢,他们已经是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唯有依靠那些土面子来果腹,故此吃下的时候儿都是狼吞虎咽,且肚子里只有土面子这一种东西去——只吃土面子的饥民很快就腹胀而丧命,可是忻妹妹你啊,那土面子对你脏器的伤害却是一点一滴叠加起来的。”
“我没吃那土面子,我也不会死——”忻妃绝望地大喊,“我才不会着了你的道儿去!”
那长长的十一个月,她才不会半点都没查知魏婉兮的设计去!
她可以输给皇后,可以输给皇上,却决不能——输给魏婉兮这个低微辛者库的汉姓女去!
否则,便是死了,她也不会瞑目!
婉兮却也赞同地点头,含笑抬眸,“说的太对了忻妹妹,我也不想叫你死呢!”
“总之我也不急,我可不想叫你一下子就那么痛快地死了。我情愿将这个过程拉得越长越好,叫我能仔细看见你一步步走向黄泉的狼狈模样儿去,叫我这心里的快意被加倍延长——你说,这难道不是人间大乐事一件么?”
“想想你说十月足月了开始预备着临盆,到此时已经正好儿又过了一个整月去了。你的月子,不管大月子还是小月子,也都该坐满了。你便是这一个月里还能躲着不见人,可是从明儿起,你便也没有理由再不见人了。”
婉兮说着笑而拍掌。
“我却连一天都要等不及,这会子就要忍不住先乐乐去——想想从明儿起,只要各宫主位都到皇后跟前去请安去,我便可以将你这些事儿都抖落出来,可不得叫整个后宫上下都笑掀了棚顶去!”
“没侍寝,却非说有了喜,张扬得全天下都知道;还凭着一张空肚皮,愣在旁人面前得意洋洋……忻妹妹,你当日在大家伙儿面前是怎么抬起的下巴颏儿,从明天起,我便叫你怎么被吐沫星子给压回去!”
“况且今儿都四月二十九了,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节。到时候儿所有宗亲都要进院子里来陪皇太后过节,到了那个时候儿,自然就更热闹了!”
“你敢!”忻妃一张脸已是惨白,比那观音土面子还要白。
婉兮嫣然而笑,“我为什么不敢?就凭你方才还以为这些年我都是吃了你的亏,你自以为大获全胜去;那我既然已经事实上大获全胜,事实上毁了你的美梦去,已经将你的性命都攥在了掌心儿里——那我凭什么就不能将这传扬得众人皆知去?”
忻妃黯然闭上眼睛,嘴唇灰白,那寒冷的颤抖将唇纹都犁得更加深了去。
婉兮却叹了口气,“忻妃,以牙还牙时,我没兴趣还要替你顾着你的亲人去;可是你自己可得想好了——到时候儿一切都抖搂开,你的八公主该如何面对你这样的额娘,而你的父亲总督那苏图,又如何继续在贤良祠受香火祭祀去!”
婉兮说着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忻妹妹,我的故事讲完了。不过你千万别寻了短见,一定一定要好好儿地活下来。不然,我今后的乐子还要指望谁去呢?”婉兮说着伸手极快地抚了忻妃的面颊一下儿,“拜托了忻妹妹,一定要坚韧不拔地活下来。不管明天会面对什么情形,你都一定能熬过去的。总归,过了明天还有后天不是?”
玉蕤在畔也扑哧儿笑了,“没错,姐只需将这个笑话儿捏碎了来说,明儿说一点儿,后儿再说一点儿。总归忻妃娘娘在宫里跟姐已经争了十年去,那这十年里的故事,当真够好好儿讲好多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