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陈世官也已证实,妾身果有喜脉!”忻妃的眼珠儿都要凸出眼眶去。
皇帝却笑,“陈世官?一个小小的医士,朕记得你刚说你有喜的时候儿,陈世官甚至还只是个医生!医生者,太医院之生员也,只能作为太医们的跟班儿,不能单独诊脉,更不准单独开方的。”
“就这么一个资历浅得不能再浅的太医院生员,你如何能相信他去?退一万步说,以他的资历便是他看错了脉,朕都不好怪罪他。终究他年岁轻、资历浅,宫里其他的主位,便压根儿就没有叫他去当值去的。”
皇帝说到此处眯起眼来,盯住忻妃,“倒是你,朕想问问你,你不是不知道陈世官的年纪和资历,你为何就偏叫他来给你当值?你宫里原本有好好儿的御医施世奇,你却弃之不用,非要用陈世官?”
“朕此时想来,怕是这也是你的心眼儿吧!因为陈世官年轻、资历浅,便必定受你胁迫去。那自然是你叫他说什么,他也不敢有半个字的违拗啊!有了他这个太医的脉案,你遇喜的话儿,便在这宫里越传越真了去。”
忻妃一口气梗住,说不出话,只能哀切地摇头。
她是有利用那陈世官的用心,可是她却不是叫陈世官帮她撒谎的!她是要用陈世官来帮她瞒住那骨头沫子的事儿去……怎能想到,这话到了这会子,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去?
她有心想要辩解,可是……又该从何辩起?难道要将自己当初用那骨头沫子的事儿都给抖搂出来?那岂不是成了自掘坟墓去!
她绝望地大哭,“可是皇上!您为何未曾宠幸妾身?妾身明明记着,去年在木兰,皇上曾经与妾身那般柔情蜜意去啊!”
皇帝淡淡一笑,“你也算是个聪明人,朕真不明白,聪明如你,又怎么会觉着朕会与你柔情蜜意去?”
“且不说你那姐夫安宁刚犯下多大的罪去,你与安宁那些年勾打连环,朕如何能饶了你去?话又说回来,舜英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儿,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
“别说是你,便是当年从潜邸时便伺候朕的纯惠皇贵妃,自从她诞下和嘉,朕也不再翻她的牌子;那你呢,舜英的毛病又要比和嘉大了多少去,你心下没点儿觉悟去不成?朕如何还能再给你孩子去,朕又如何还能再甘冒那叫你生出见不得人的孩子去的风险!”
忻妃张着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这会子方觉得自己是莽撞——是啊,他是天子,天子如何能容许皇家传出丑闻?尤其是在儿女身上!
她生出了舜英那样的孩子,皇上如何还敢再给她孩子去啊?
忻妃闭上眼睛,手指死死攥住衾被。
皇帝轻叹口气,“……原本不管怎样,好歹你还曾诞育下舜华和舜英两个公主。她们也都是朕的骨肉,朕也不忍心看着她们没了额娘去。故此朕这些年才没要你的命去,只叫你单独居住冷宫罢了。”
“可是谁知道你这些年竟然还不肯死心,竟然还筹划着想要复宠,甚至想用腌臜的手段来算计朕,逼朕就范!可是你算错了人,朕还没有糊涂到中了你的道儿去!”
“如今摆在你眼前的是两条路:一是活着,坚称曾怀有皇嗣,叫朕不得不去严查你的胎出自何处;二是就此改口,承认从未怀胎,由朕来追究你欺君之罪……”
忻妃愣愣地听着,苦涩又绝望地惨笑,“皇上说是两条路,呵呵,可是妾身听着,那分明都是一个相同的结果!”
皇帝哼了一声儿,“嗯,论罪都当诛。”
忻妃不由得大声哭喊出来,“皇上这便是想生生地逼死妾身!”
皇帝却轻笑一声儿,摇摇头,“朕若当真这样治罪于你,一来会伤及舜英。那孩子今年也都七岁了,女孩儿家原本懂事儿就早,若你获罪,那孩子必将无颜面对世人去。”
“二来嘛,朕若治罪于你,便也等于毁了你阿玛一辈子的声名。他死后入祀贤良祠,朕亲赐谥号,那便也会因为你,这一切死后的哀荣,尽数都得褫夺了。”
皇帝眯眼抬眸,“故此,此事朕倒要留给你自己去思量。朕给你几日去,由你自己想,朕等着你的动静。”
忻妃眼中迸出怒火和怨气,那光芒依旧那样的烈。
那光芒,分明依旧还是不想死啊。
毛团儿在一旁都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忻妃主子还是留恋尘世,是么?可忻妃主子若继续留在这人世间,那八公主的未来,以及那苏图大人一生的功名、死后的哀荣,便都要毁在忻妃主子的手里了。”
忻妃大口地喘气,心口剧烈起伏。
她还是有话说,可是皇帝却懒得听,起身抬步就朝外去了。
忻妃绝望地冲着皇帝的背影大喊,“皇上为何这样对我?皇上您,究竟是为了谁?十月怀胎,皇上也整整用了十个月等着看我的笑话儿——皇上的心好狠,皇上竟然,不念半点旧情!”
皇帝停住脚步,却并未回身,“忻妃,你命好,能投胎在戴佳氏这个家族,祖上有渤海国皇族之荣;到了本朝,你家又在镶黄旗满洲,旗份为八旗之首!你阿玛乃是朕的股肱之臣,一生功绩煊赫;而你母亲,更是朕最敬重的皇叔怡亲王的母族之人……凭你这一切,若不是你心狠手辣,天所不容,朕倒愿意给你网开一面去!”
“不是天要绝你,是你自绝于天。朕甚至还给了你这十个月去,为了舜英,为了你母家,倘若你还能有半点悔改之心去,朕也还可能给你留下一条命去!只叫你圈禁冷宫,这一生青灯古佛也就是了。”
“可惜,这最后的十个月,却还是被你愚蠢地给糟践了!这十个月,你非但没有半点悔改,反倒越走越远……到此时,忻妃,你已再没有回头的路了。”
“是为了令贵妃,是不是?”忻妃尖叫起来,“一定是她在皇上面前说尽了我的坏话去,将她在后宫里那些事儿全都安在我头上了,是不是?皇上我冤枉,我冤枉啊!”
皇帝厌弃地冷笑一声,“忻妃,你住嘴!朕说了,是朕要你死!”
“我不死,我还要活下来……我不死……唔,唔……”
忻妃的尖叫声,最后被捂在了毛团儿的掌心里。
毛团儿毫不留情,死死捂住了忻妃的嘴去。
毛团儿甚至在笑,柔声道,“奴才啊,当年曾在永寿宫里,亲手捂死过一个吃里扒外、出卖主子的女子去。她叫玉烟,人如其名,那条命就跟一缕青烟一样儿,一会儿就散尽了。”
四月十八日,兵部转呈盛京将军舍图肯所上的奏本:于盛京锡伯官兵内,挑选一千名,携眷发往塔尔巴哈台(就是今塔城、石河子一带)驻防。
这便是后来历史上著名的锡伯族西迁。
四月十八这一天,西迁的锡伯人和留居东北的锡伯族男女老少,聚集在盛京的锡伯族家庙——太平寺,祭奠祖先,聚餐话别。十九日清晨,锡伯族官兵及其家属就将告别家乡的父老乡亲,踏上西迁的漫漫征程。
后来,经过一年零五个月的艰苦跋涉,这一千名官兵,三千名家属,经历了艰难的跋涉,终于抵达了驻地。为纪念这一场艰辛的西迁,四月十八这一天,也被锡伯人定为了“西迁节”。(著名的佟丽娅呀,就是锡伯族,有可能祖先就是西迁过去的)
朝廷对此事自是慎重,皇帝亲自过问此事。
等忙完了这件事,都已四月二十了。
忻妃的胎,从三月间足月,至此已经是快过了一个整月去了。若是忻妃当真生下孩子来,到这会儿,别说十二天的小满月,都够足三十天的大满月去了。
毛团儿便也觑了个空儿,将此事提醒皇帝。
皇帝垂首沉吟片刻,便也点头,“是时候儿了。”
几日后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问安,便也带了那拉氏同去。
理由是现成儿的:这都四月末了,马上就到端午。到时候儿帝后二人必定还要奉着皇太后在“万方安和”看戏,还要到福海看赛龙船,故此一应戏码的预备,还都要那拉氏跟皇太后商量。
那拉氏不疑有旁的,这便一并去了。皇帝去问了安,毛团儿随后就赶到,说兵部有奏本呈上,急需皇上圣裁。皇帝这便先走一步,留下那拉氏侍奉着皇太后去。
皇帝带着毛团儿急急先回到圆明园,这便直接奔了忻妃的寝宫。
忻妃今儿都是半点都没有防备,原本只为那拉氏今儿不用来折磨她而松了一口气,正想借着今儿好好歇歇,故此自都没怎么梳妆打扮,待得皇帝直接走进来,她能呈上的只是自己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忻妃躺在炕上起不来,只得伏在炕上行礼请安,内心却在尖叫——如何能这样最憔悴不堪的模样儿见皇上去?便如当年那“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的李夫人,在病重之后还不肯再见汉武帝;更何况她自己还不敢与李夫人相比呢。
可是现在后悔都晚了,只能硬生生如此。
她盼望皇上来,皇上不来;而皇上每次来,都是全然出于她的意料,倒叫她无从预备起。
她原本……有多希望能凭再见皇上的机会,再得了皇上的宠幸去啊!
可是今日如此相见,她只怕皇上记得的唯有她憔悴不堪的脸,再也不是当年刚进宫时那十七岁刚盛开的花儿一样的女孩儿了。
她情急之下,也只能一把扯下帐子,权且学一学当年李夫人的法子去吧。
只是当年李夫人那都是预备好的,故此那场景是哀婉凄艳;而她只是临时仓惶起意,故此手劲儿都不受控制,反倒叫那帐子被帐钩给划破,露出一个大口子来。
想叫帐子将自己给挡住,可是那大口子却比她半身都大,倒叫她无处遁形了去。
她狼狈不堪,只能整个人都伏在炕上,将自己的头埋进枕头去。
她自己忙成这样儿,可其实皇帝干脆就没在意,皇帝只自己悠然走到南边儿坐炕上去坐下,隔着整间屋子,遥望着北沿炕上的忻妃。
“朕这些日子忙于国务,没来看你。你可好?”
忻妃悲从中来,不必惺惺作态,便已然是泪流满面,“皇上……皇上不来,唯有皇后娘娘在畔,妾身怎么会好啊?”
皇帝眸光幽幽穿过那帐子上的大洞去,凝着那五官形容早已散了架儿的忻妃。
“朕瞧着,你这些日子也是憔悴得狠了些儿。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当真是掉了孩子之后,叫你伤心成这个样儿去么?”
忻妃更是心肝被刀尖剜着一般地疼,忍不住痛哭失声,“皇上,皇上……妾身本想失去了咱们的孩子。那孩子是妾身的一块肉,可也是皇上的血脉啊……妾身情愿是自己死了,也不希望是那孩子他,没了。”
皇帝点点头,“这便是‘痛不欲生’四字。身为母亲,情愿代替孩子去死;若孩子当真没留住,也甘愿陪着孩子一起去走那条黄泉路——这本是天下母亲,最为伟大无私之处。”
忻妃点头,落泪道,“皇上当真了解妾身的心,妾身就是如此。此时当真是生不如死,这样躺了一个月去,只觉心和魂灵都已经跟着孩子一起去了。”
皇帝不由得挑眉,“你既然有此慈心,为何不付诸于行动。你为何,不肯死啊?”
忻妃便是怎么都没想到,巴巴儿地盼了这么久才盼来的皇上,竟然单独与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忻妃望住皇帝,泪也顾不得,气儿都忘了喘,只不敢置信地盯住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这个主宰天下生杀的男子。
他老了,已经不再是她十年前进宫时那个颀长锐利的男子;此时的他,雍容富态,中年发福的体态将他的眼神也都衬托得圆润,仿佛磨去了凌厉的棱角。
便叫人有时候儿恍惚间错觉,他仿佛变得更加宽容,再不是当年那个手腕凌厉的帝王了。
直到此时,忻妃才知道自己错了。
错得,甚至离谱儿。
她此时才明白,皇上的那些富态和圆润,不过是一种伪装。这伪装来自岁月的淬炼,这伪装完美地将他的凌厉都给掩饰住了——却从来都不意味着,他的凌厉当真消失不见了。
他依旧还是从前那个帝王,杀伐决断从未曾改;甚至在年过半百之后,那层富态圆润的伪装也依稀变成了他手上的另外一把刀去。
他这伪装会让人被麻痹,倘若一意孤行,自以为成功地欺瞒了他去,就在你得意之时,他手上这把新的岛就会立即利刃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