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3章 七卷163 十月期满

这话,婉兮倒也不意外。婉兮更能大致猜着,这话是出自谁的口中。

婉兮便只是点点头,“人生在世,管得住自己的言行,却管不住旁人的舌头。不过好在还有一点可以选择:旁人的舌头,放到你自己这儿,是尽信呢,还是不信。”

永常在吐一口气,“下回若有人还敢在我眼前嚼这个舌头,看我不啐回去!这是摆明了就想挑拨小妾和贵妃娘娘去呢,叫咱们两个内务府出身的汉姓人互相咬,好叫她们那些出身名门的安坐看戏不是?我便要跺脚儿骂她们八辈儿的祖宗!”

永常在是她父亲的老来得女,从小捧在手心儿,也是娇生惯养的。这便说话尽都是大实话,倒更像满人家的姑奶奶一般的直率去,反倒不像寻常内务府旗下汉姓人家的姑娘那般娴静。

婉兮听着却也痛快,便也忍不住笑,“你心下明辨是非就也够了,还不急着与人当面撕破脸去。终究你目下只是常在之位,若那是个位分高的,自会抓你这个以下犯上的把柄去,倒叫你吃亏了。”

永常在深吸一口气,“等我将来也得晋位的,迟早吐她们一脸唾沫星子!”

两人道别,婉兮握住永常在的手,“出宫的女子,不能再与本主儿相见。我心下总归放不下玉叶,又不便与你叔叔通讯息。我这便唯有拜托了你去,若能得了机会传递口信儿,好歹代我传一句话给你叔叔,请万万善待玉叶。”

“便是名分什么的暂且不要紧,可是万万叫玉叶在你叔叔府中,不可受不该受的委屈去。”

永常在垂首避开婉兮的目光,一径点头,“我记下了,贵妃娘娘放心吧。”

婉兮先行,待得走远了,永常在还立在远处,遥遥望着婉兮的背影。

终于再看不见了,永常在方叹息一声儿,“原本以为她高高在上,也不稀罕搭理咱们这些位分低的。却没想到,她其实肯为了一个出宫去了的官女子,来这样儿软言说好话儿。”

永常在位下的女子观岚也是含笑点头,“谁说不是呢。原本她若有事儿,只需递一句话过来,传小主到她宫里去回话就是了。奴才也没想到,她还亲自跑来了。”

永常在叹了口气,“我虽与她性子不同,可好歹都是内务府旗下的汉姓人,且家里祖籍都是盛京的,便看着这一层,我倒是觉着这整个后宫里,她倒是难得顺眼的。”

观岚便也笑道,“反过来说,贵妃主子瞧着主子,何尝不也是这个想法儿呢?总归两位主子之间颇有相通点,主子倒该多多走动去。”

永常在“嗯”了一声儿,“其实便不是今儿她来,我也得每个月至少去她那边儿走一趟。皇上早就这么吩咐了,我哪儿敢奉旨不遵了去?”

这个三月里,先有大学士来保溘逝,皇帝亲赴来保府中奠酒;后有皇后的亲蚕礼和皇帝的亲耕礼,帝后二人各自忙碌,各项祭祀都回宫去举行,都少在圆明园里。

那拉氏不在,叫忻妃好歹得了些儿喘息的机会;可是她的气儿还没喘匀乎,回头就又错过了皇上去。

三月了,按着她报遇喜的日子,这个月将是她十月怀胎足月的日子,她便该临盆了啊!

可是她这个月的红,按着日子却还是来了。

该死的,还是来了!

事到如今,她便是再不愿承认,便是再在心下垂死为自己开脱,却也不能不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十有八、九,当真是没了……

白日里两个守月姥姥孙氏和武氏都在跟前伺候,随时观察她的动静,倒叫她连单独跟乐容、乐仪说句话都不容易。唯有到了晚间,两个老媪因上了年纪,这便怎么都得去歇息的当儿,忻妃才能捞着单独跟自己人说话儿。

忻妃焦虑不安地问两个人,“……皇上几时回来?亲耕礼完毕,皇上也该回来了吧?”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都跪倒在地,“可是主子,就算皇上回来,咱们又该怎么办才好?”

忻妃抓住雕花的床板,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听着,只要皇上回来,你们就都去请皇上来——别说是我吩咐的,就说你们两个伺候八公主的时候儿,发觉了舜英的身子有异状!你们不敢向我禀报,也不敢问太医,唯有私下去请皇上来……”

乐容和乐仪两个都惊了,呆呆望住忻妃。

“……主子当真决定了,要用这个法子去?”

忻妃也是绝望地抬眸,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

“那我这会子,除了这个法子之外,还有什么法子?!这几个月来,我什么说法儿都用上了,可是皇上却都不肯来!”

“几个月了,几个月了……皇上便是来了那一回,也是因为皇后在这儿!他竟从来,都没有单独来看我一眼……”

忻妃说到此处,伤心地紧闭两眼,“都到这会子了,我已怀胎十月,他却还不来,那届时我是临盆,还是不临盆啊?”

乐容和乐仪两人也是跟着主子一处绝望。

都怀胎十月了,自家主子自己如今已是走进了死胡同儿去。若皇上还是不来,若主子还是不能借机再重得皇嗣,那……这十个月的事儿,又该如何解释了去?

到头来难道变成一场欺君大罪,叫阖宫上下的人都陪着自家主子一起吃挂烙儿去不成?

人到这一刻,便是曾经主仆情深,可是这会子也都只觉自己的性命才最要紧。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了坚定之色。

两人一起蹲礼,暂且应承了忻妃去,“奴才知道该怎么办了。主子安心,只等皇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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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含笑点头,“皇上将你从畅春园接回园子来,听闻这几日里也是接连翻了你的牌子,倒是恭喜了。”

三月里,大学士来保溘逝。来保享年八十四岁,一生老成端谨,诚笃恪勤,皇帝下旨著加赠太保,入祀贤良祠。并赏银三千两,办理丧务。皇帝钦定于初九日将亲临奠醊。

来保出自喜塔腊氏,是喜塔腊氏这一支从龙入关的内务府包衣家族里,在前朝身份最高之人。偏来保自年初病重,已至此时溘逝,喜塔腊氏另外一支里也为得用的子侄辈——和尔精额,在二月十六日,刚刚被革去了总管内务府大臣,保留副都统,依旧管理万寿山和静宜园。

皇帝交给四额驸福隆安管理的圆明园事务,原本就是和尔精额的差事,福隆安是从和尔精额手里接过来的。

这般想来,喜塔腊氏一门,这个春天也是一片惨淡了去。

这便叫婉兮不由得回想起当年一起进宫的凤格……那只身在后宫的“小凤凰”,性子与那拉氏那般相似,若此时还在世,还不知如何懊恼去。

如今时过经年,凤格也早已尘归尘、土归土,旧日恩怨早已远去,剩下的唯有对生命无常的嗟叹。

不管早一步还是晚一步,终究这世上的人啊,都会走向那一步去。

谁也别急,谁也不用闪躲。

这样看来,凤格当年不明不白地死,便也不必悲哀了。总归再等些日子去,这一班后宫里的人,自然都能在地下相见。所谓生死际会,生也相逢,死也相聚。

婉兮自己想到这儿,都不由得甩了甩头。

阳春三月的,她也不该如此灰心。只是心情总是走不出玉叶的那件事去,这便在听说了皇上接永常在回圆明园的消息后,这连着几日都在永常在的寝宫外盘桓,就是想见永常在一面儿。

只是永常在位分太低,婉兮以贵妃之位总不能无缘无故便召见,这便也只能纡尊降贵,自己设法创造一回途中的偶遇去。

永常在倒是并不欢喜,挑眸瞟了婉兮一眼,用她十八岁年轻直率的眼,毫不躲闪地望了婉兮一眼。

“贵妃娘娘堵在半路上,就是为了跟小妾问这句话,是么?贵妃娘娘是担心小妾抢走了贵妃娘娘的皇宠,这便要亲自审问小妾一回,是么?”

已经有许多年,婉兮没见过一个年轻人这般直率的话语去了。

实则宫里不乏言语不留余地的人,譬如那位正宫皇后;只是正宫皇后的地位在那摆着,人家自然是有什么都不留余地的资本。倒是新进宫来的人,个个儿还都是战战兢兢的,倒少见这样直来直去的了。

不说旁人,便说出身名门的忻妃,当年刚进宫来的时候儿,至少面上看起来也是谦恭守礼的。

更何况,眼前这个丫头的位分还只是个常在。就算她父亲官职已在都统,是三品大员了,可是终究还是出身内务府包衣,身份还是跟忻妃没法儿比的。

还有,永常在还不是满人,她是汉姓人呢。

这般想来,婉兮倒不觉着受了冲撞,只是静静地笑。

便是这丫头说话那股子直率劲儿,也正是祖籍在盛京的丫头所特有的口音呢。

乡音最难忘,婉兮自己小前儿,跟着祖母跟前儿,听见祖母也是这样说话的。婉兮小前儿调皮,一句一声跟着学,便也有好几年,一张嘴也是这样的口音啊。

“怎么,听着你的语气,仿佛拦了你的路,问过你这样的话的,倒不是我一个?”婉兮反倒不慌不忙。

十八岁的永常在,此时还没学会婉兮久在深宫淬炼出的气定神闲来,她因一下子被婉兮说中了,这便双颊腾地都红了。

“……谁让我只是个小小的常在呢?这后宫里的高位娘娘们,便个个儿都怕我抢了她们的恩宠去吧!”

婉兮便也不细问了,只垂首轻笑,“那便是她们自己又犯糊涂了,倒是将这后宫里的年月,都白过了。”

永常在眼神里透着倔强,歪头看过来,“贵妃娘娘这是何意?”

婉兮平静地凝视永常在,“在这后宫里,都说要‘争宠’,可事实上皇上的恩宠,从来不是能争得来的。后宫里的人心,没人能比皇上更明白,皇上想给谁恩宠,不是旁人能左右的,更不是一个‘争’字就能改变的。”

永常在眯眼回味,良久,便也缓缓点头,“……小妾虽说还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小妾会记住贵妃娘娘今天这句话。”

婉兮点头,“那你可以放心,我今儿来,不是来问你伴驾的事儿了么?”

永常在的脸便又是一红,“小妾相信了。”

婉兮微笑着轻轻叹息了一声儿,“不过倒是有一事,你没猜错。我的确是特地等在你宫外的路上,想要见着你一回,想与你说说话。”

永常在眼珠儿微微一闪,便也点头,“贵妃娘娘请说。”

婉兮垂首,将心里的话重又掂对了一回,不想太落痕迹。

“皇上二月里去谒陵,回来倒是与我说起一件喜事。皇上说也巧,那喜事的主人,倒是永常在你的叔叔。”

永常在面色泰然,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贵妃娘娘问的是,我叔叔纳妾的事儿吧?没错,我叔叔新近又纳了个妾,听闻那人也是从宫里足岁了放出去的官女子。”

永常在眼珠儿又是一闪,抬眸盯住婉兮,“该不会那么巧,我叔叔纳的那位新人,倒是从前在宫里,与贵妃娘娘有旧的吧?”

永常在耸耸肩,“宫里跟外头不通消息,我跟叔叔隔着也远,故此也没机会细问去。倒不知道具体情形,只是听了个大概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