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罗伞盖迤逦而去,婉兮也未表露出留恋来,迅即回头。
语琴跟上来,幽幽道,“今年你不随驾了,我原本还担心忻妃会特地针对你,说不定会将孩子没了的罪责,设计赖在你身上去。却倒没想到,这回皇太后和皇后竟然也都被皇上留在了京里。”
“那就热闹了,想来忻妃此时对皇后恨意最浓,倒顾不上再算计咱们去。便只有皇后一个,也够忻妃好好儿喝一壶的了。”
玉蕤也道,“庆姐姐说的是。况且这回皇上单独走了,留下皇后在宫里主持后宫,便是忻妃不算计皇后,皇后又如何就肯轻易放过忻妃去?总归啊,咱们这回便在宫里好好儿当一回看客去就是了。”
婉兮却是垂首,眼角眉梢浮动着心事。
“……皇上这回谒陵去,也答应了我见见毛团儿。若是皇太后和皇后都在,倒不方便。我便不求旁的,只要这回皇上能顺顺当当见过毛团儿去,别叫毛团儿和玉叶在外再受了牵连去,我便于愿足矣。”
语琴握住婉兮的手,“你别胡思乱想,他们必定都会好好儿的。他们两个都出宫这么久了,远离宫廷,这宫里的事儿必定不会再打扰他们的。”
婉兮点头,“借姐姐吉言。”
皇帝谒陵走了,却还没忘了留在京中的皇后。次日,皇帝在途中下旨,再度将那拉氏的千秋,停止筵宴。
若说历年那拉氏都是在侍奉皇太后一同谒陵的路上,筵宴不便倒也罢了,可是今年留在京中也照旧停止筵宴,那拉氏的心下自更为添堵。
婉兮却没能闲下来,倒从玉蕤那听说了个事儿。
原来正月初七日,内务府大臣便已接到了圣旨,“世子额拉旺多尔济应领俸银,着支给10年,交内务府大臣办理生息收贮。钦此。钦遵。经臣衙门奏派郎中伊尔阿、主事穆克善开设当铺,善为生息办理。”
从正月初七接到圣旨,到此时二月初九,筹备已经满了整月,大体规模已备,可以正式开始经营。预计三月初六日起,已经可以收回第一期利息。
内务府大臣们因此时皇帝不在京里,这便私下里请玉蕤委婉转述给婉兮,问婉兮的示下。
虽说婉兮是内廷主位,不便直接管理这些事,可是私下里委婉地问问贵妃主子的意思,自是这些内务府大臣们借以取悦主子的惯例。
既然是给拉旺的当铺,那实际上就是将来小七厘降之后,公主府用度的来源之一。婉兮自是紧紧挂在心上,这便也不再推让,亲自接了账目来细看。
婉兮知道,拉旺因已是超勇亲王的世子,来日便必定是超勇亲王。而外藩在京里的王府,自然还有他自家封地的出产的供奉;再加上拉旺还享有亲王俸禄。故此这内务府所协助经营的当铺所得,实际上都是给小七的娘家体己。婉兮就更是半点儿都不能放松。
所幸这些年婉兮在圆明园里,多年来一直亲自料理圆明园里那些闲置田地、莲塘、竹林的出包之事,只是近几年才逐渐转给庆藻去做,故此婉兮对这些账目并不打怵。
婉兮只是偶尔问玉蕤一声儿,“皇上去年十月加赐给永瑢‘庆春当’一座,以补足他每年费用之不敷?”
玉蕤点头,“皇上加赐给六阿哥的庆春当,成本在二万两。”
“还有十一月间,四阿哥永珹正式出嗣的前后,皇上也赏给了四阿哥当铺两座。每座的成本也大概在二万余两之内,合计成本四万余两。”
玉蕤说罢笑道,“倒是两位皇子的当铺成本,都比不上咱们七额驸去。在皇上心里啊,倒是将咱们七额驸这个小女婿儿看得比儿子还重了。”
婉兮轻啐一声儿,“还有你这么比的?女婿终归是外子,皇子却是血脉相连。“
玉蕤便也笑,“是是是,那皇上其实心里真正重视的,还不是咱们七公主去?若说血脉相连,咱们七公主可是皇上的心尖儿宝贝去了!”
婉兮便也轻笑,不搭理玉蕤了,只专心看账本。
“我倒是听说,皇上赐给皇子、额驸们的当铺,由内务府职官经营,对于生息的多少,还有规矩去的?”
玉蕤称是,“考核的标准是月息八厘。能达到这个数儿的,负责经营的职官就得赏记录一次;若不足月息八厘的,则需职官们自行赔补。”
“不说远的,便说皇上赐给三额驸的‘怡成当’吧。那是乾隆二十四年的时候儿,皇上借给二万两开设的,可是从开设起,一直到去年,每年只收三、四厘,至六、七厘罢了,总归没一年达到八厘的。到去年底,竟已经赔了两千多两银子去,成了赔本儿的买卖了。”
“皇上还下旨叫经办的内务府大臣、官员、拜唐阿等赔补……”
婉兮也是有些瞠目,“叫大臣们自己赔补?那他们心下岂不是要埋怨三公主和三额驸去了?”
玉蕤耸肩,“谁说不是呢。也只能说和敬公主和三额驸没有招财的命,倒叫内务府官员们跟着一起吃挂烙儿。”
婉兮点头,指尖儿轻点账簿,“便是为了不叫内务府大臣们跟着吃挂烙儿,小七和拉旺的当铺,便决不能赔本。咱们得小心帮这两个孩子盯着些儿去。”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孩子们将来的日子自是重中之重,故此婉兮一颗心都扑在为小七和拉旺的当铺谋划之事上去,倒没工夫再去想着忻妃的胎了。
皇帝在谒陵途中也并无大事。从途中传回来的消息,只有二月十四日叱责山东官员擅自为明年南巡而打算添建行宫,皇帝批复“此举断断不可”。
二月十六日,皇帝又下旨命四额驸福隆安管理圆明园事务。婉兮自也欢喜,从此在圆明园的日子,倒更可方便些儿了。
婉兮都没想到,皇上去得快,回来的也快。二月十七日,皇帝便已回銮,当日即将回到圆明园来!
婉兮心下怦怦直跳,皇上可已见了毛团儿了?
皇帝却没看见忻妃的目光,他只悠闲地转过身去喝茶。
浅啜了一口,含笑点头,“二月了,阳气生发,心烦气躁,便是这茶也该从奶茶换成清饮。你们宫里的倒是换得最早,这碧螺春喝着尚好。”
皇帝夸完却将盖碗儿放下了。他虽说夸了,却只抿了一口,再没第二口。
皇帝将盖碗儿悠然自得地将盖碗儿都给摆齐整了,这才缓缓抬眸,笑意吟吟地望向那拉氏和忻妃,“说起这碧螺春,还有个故事。你们可知这碧螺春,原本叫个什么名儿?”
那拉氏和忻妃两个满洲世家的格格,对江南的事儿知道得本就有限;更何况这只供清饮的绿茶呢。两人便都惭愧垂首。
皇帝倒也不意外,淡然笑笑,“当年皇祖父南巡,驾临太湖。时任江苏巡抚的宋荦,从当地著名制茶人手中购得精制绿茶,进献给皇祖父。皇祖父饮后觉着甚好,便问其名——却没想到,这茶原本名为‘吓煞人香’。”
竟然是这么个名儿,那拉氏和忻妃也不由得对视一眼。
皇帝眼帘轻垂,别有深意地笑笑,自言自语了一句,“啧啧,吓煞人……”
那拉氏接过话茬儿,“那这碧螺春之名,便是圣祖爷当年给亲自改的吧?圣祖爷这名儿取得真好。”
皇帝赞许地点头,当着忻妃的面儿,捏了捏那拉氏的手,“皇祖取其色泽碧绿,卷曲似螺,春时采制,又得自洞庭碧螺峰等特点,钦赐其美名。便从那时候儿起,碧螺春正式成为贡茶,越发名扬天下。”
那拉氏难得在忻妃面前被皇上这么捏着手儿,兴奋得脸都红了,这便垂首羞涩而笑,“原来如此。既然皇上喜欢,我这便也吩咐茶房备上。等皇上到我那儿去,便也能喝上了。”
皇帝拍拍那拉氏的手背,“卿为正宫皇后,自己宫里便有单独的茶房,你那边要的茶,自都是最好的。”
忻妃哪里肯吃这眼前亏,这便忙道,“皇上既然喜欢这碧螺春,还请皇上再饮一盏。若是这盏茶已冷了,妾身这便亲自再泡一盏来。”
皇帝倒笑了,终于抬眸认真望住忻妃。“实则忻妃宫里的碧螺春,倒也是极品的。便是贡茶,却也可能在苏州洞庭当地反倒留着最为顶级的。故此你这茶啊,朕也自是喜欢。”
“只可惜,此时方二月,碧螺春每年的头茶便是可以从这时候儿开始采了,可是还不到送进京的时候儿。那便是说,你这碧螺春不是新茶,是沉茶。”
皇帝不由得惋惜地摇头,“碧螺春是绿茶,贵在新鲜,便是这极品的,若是早几年的沉茶,味道便也有些浊重了。”
那拉氏这会子心思也快,心下一亮,顿时道,“既是几年前的沉茶,那便是几年前有人从苏州送进来给你的喽?”
“当年圣祖爷头一回品尝这碧螺春,便是江苏巡抚进献的。也是啊,苏州是江苏巡抚的治下,也是苏州布政使、苏州织造的所在。这样说来,忻妃这宫里还能藏着极品的碧螺春,便也不奇怪了。”
“当年安宁曾经署理江苏巡抚,又多年数任为江苏布政使、苏州织造,”那拉氏冷冷一笑,目光如刀,“想来忻妃这宫里的私藏,都是安宁送进来的吧!忻妃还藏着这碧螺春,可是对罪臣安宁依旧念念不忘?”
“忻妃更故意给皇上用这碧螺春,难不成是向皇上表达不满,觉着皇上冤枉了你那死鬼姐夫去不成?”
忻妃惊得急忙站起,“皇上容禀,妾身绝无此意!”
皇帝长眸半垂,从忻妃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那一抹含笑的弧度,却看不清他眼底真实的神色。
偏皇上这样笑着,才反倒忻妃更加心慌:她宁愿是皇上直接不高兴,也比这样似笑非笑着强啊!
皇帝笑了一会子,这才缓缓抬头,漆黑的眼珠儿盯住忻妃。
“茶是好茶,可惜时机不对,倒糟践了。”
忻妃心下便是一个翻涌。皇上说时机不对,只是在说茶么?
那拉氏不慌不忙补上一句,“那妾身便也不着急了。总归已到二月,想来不久苏州就会进来今年的碧螺春头茶。妾身还是等着今年的新茶到了,才等着皇上去品鉴吧。”
那拉氏说着瞟了忻妃一眼,满眼不掩嘲讽,“俗话说‘老茶如药’,忻妃妹妹你这会子怀着皇嗣,且眼巴前儿就要临盆了,便是百药都不宜入口。难为你还存着这样的沉茶,我倒劝你,千万别自己喝了。否则啊,岂不是如喝药一般去了?”
忻妃脸上一红一白,心下并不服那拉氏,却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反驳。
皇帝悠闲地称赞了句,“皇后说得对,忻妃你应当听从皇后的嘱咐,皇后她都是为了你好。那沉茶,要么给奴才们解渴去,要不放给膳房,瞧瞧是不是能烹煮的时候儿给用了,倒也不靡费去了。如膳房都不要,那你便也将它们埋在土里,好歹沤成肥吧。”
那拉氏便是寒声而笑,“这会子安宁在地下都该化成土了,那他送进来的茶叶,自也该沤了当肥。”
忻妃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这便霍地抬头盯住那拉氏,“这绿茶便是不能喝了,却也好歹药性还在,至少可清热解毒去!此时已到二月,皇上谒陵之行起銮在即……妾身倒想在这会子将这些茶叶进献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日常洗脸可用,说不定还能帮皇后娘娘治疗桃花癣去!”
那拉氏拍案而起,“忻妃,你好大的胆子!”
两人之间,去年的桃花癣本是从此势不两立的缘故,这般二月早春,谒陵起銮在即的时候儿,便是最最碰触不得的话题。一旦说起,两人之间这便恨不得都上去扯住对方的头发。
还是皇帝伸手一左一右拦住两人,“哎?你们两人这又是做什么?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即将临盆的妃位,如此争执起来,还有什么体统?”
那拉氏咬牙先退后一步,抚了抚袖口,也是冷笑,“皇上说得对,是妾身莽撞了。这会子她自是愿意主动激怒妾身,叫妾身与她争执起来,若她的孩子没了,她自可借机说是妾身叫她动了胎气去!”
皇帝无邪抬眸,好奇望住那拉氏,“皇后说什么,忻妃的孩子——没了?”
还不等那拉氏答话,忻妃自己先叫起来,“皇后娘娘这是在巫咒皇嗣么?皇后娘娘好歹还是我这孩儿的嫡母,缘何能在这会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忻妃说着嘤嘤哭起,上前扑在皇帝肩上,“皇上……您听见了么,堂堂正宫皇后,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