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8章 七卷158 此情无计可消除

皇帝却摇摇头,“你不去也好。今年本也事儿多,你留在京里,倒叫爷最放心。”

“只是奴才还有一事想跟爷求个恩典。”婉兮便撑起身儿来,凝注皇帝,“宫里规矩严,除爷和皇后娘娘特恩允准外,皆不准已经出宫去了的奴才再进宫给本主儿请安……可是自从玉叶和毛团儿离宫之后,奴才好想念玉叶和毛团儿。”

“若爷心疼奴才,这回谒陵去,便好歹替我见见毛团儿可好?便是爷也不便再见玉叶,可是毛团儿终究曾是御前的人,皇上见见倒也方便。”

皇帝轻笑一声,伸手刮了婉兮鼻梁一记。

“你已说晚了,爷实则已经下旨,叫人去安排了。到时候儿等爷在陵前行完礼,会召见毛团儿。”

婉兮心下一喜,“爷在泰陵也可见毛团儿么?”

先帝雍正爷的泰陵与康熙爷的景陵不在一个地方儿,按着方位来说,泰陵在西,景陵在东。毛团儿是在康熙爷的景陵当差,那便距离泰陵还有些路程。

这样想来,皇上如此的安排倒最是稳妥。

皇帝点点头,偏首看向婉兮,“此时,传旨的人已经在路上。爷拿捏了个借口,派了个差事,需要从景陵往泰陵送些东西。这个差事便叫毛团儿亲自去。”

“二月初一毛团儿就将从景陵启程,在爷抵达泰陵之前,他必定已是先到了。”

婉兮自是惊喜,却也不无忧虑,伸手扯住皇帝的寝衣袖口儿,“……爷要见毛团儿,皇上的旨意必定要先传到总管东陵的内务府职官那儿去。那东陵的内务府职官,可放心么?”

皇帝瞟了婉兮一眼,倒是缓缓一笑,“爷的旨意,谅他们也不敢胡思乱想去。况且爷这回也同时下旨给马栏镇总兵,叫他们派人一路陪着毛团儿去。”

皇帝冲婉兮眨了眨眼,“你道马栏镇总兵是谁?”

婉兮被问住了,那么远的一个总兵官,她哪儿认得呢?

皇帝轻轻一笑,“那总兵官是满斗,是永常在汪氏的叔叔。爷刚赐封永常在,她母家自满是报效之心,这点子小事儿必定能办得稳稳妥妥。”

得了皇帝二月又将谒陵去的信儿,忻妃本已经乱成一团的心,这便更加慌乱了。

留给她的光景已经不多了,最后三个月而已。可是眼见正月就这么滑过去了;二月皇上谒陵,她这时候儿必定不能再随驾,那么若二月再这么耽误过去了,那三月就将是她的临盆之期——她到时候儿,要是生不出来呢?

心烦意乱之下,她便几乎每日里都要问八公主舜英一回,问她见没见过皇阿玛,问她有没有将话说给皇阿玛去。

八公主不知道母亲这是为何如此焦急,只能如实说,“女儿见过皇阿玛,也将话与皇阿玛说了……皇阿玛只是嘱咐女儿用心念书。皇阿玛说女儿年岁还小,不着急指婚,等女儿再大几岁再说也不急。”

忻妃心便一沉,紧紧盯住女儿,“那你又怎么回话的?你皇阿玛这么说了,你得设法劝说你皇阿玛啊!”

八公主一脸的不解,小声道,“……可是女儿也不想嫁人。女儿也觉得皇阿玛说的没错,女儿终究年岁还小,又不到出嫁的年岁,为何要这么着急去?”

忻妃呆住,愣愣望着自己的女儿。

良久,忻妃急得大吼起来,“你怎么这么笨啊,你怎么这么不明白为娘的的心啊!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着急见你皇阿玛,你便该想方设法帮我圆了这个心愿去,不管用什么法子也得劝说、拉着你皇阿玛来啊!”

八公主宝儿吓坏了,愣愣望住母亲,泪花儿在眼圈儿里打转,不敢掉下来。

女儿的委屈,这会子已经无法叫忻妃冷静下来,她只觉更是置身热锅之上,两手捂住头,“天,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孩子!我如你这般大时,已经在家开始学习宫规,了解宫里新情故事,悉心为自己的未来而谋划……可是你呢,你呢,每天除了骑马,就是射箭!”

八公主惊得跪倒在地,一抬眸已是泪如雨下。她伸手想要攥住母亲的手,“额娘,额娘您别哭,女儿知道错了,女儿跟额娘请罪了……”

忻妃扯住自己的头发,却已经听不进女儿的哭泣和话语去,只是抓狂地尖叫,“我该怎么办,天啊,我现在该怎么办?!”

乐容和乐仪在畔看着,也是不忍,乐容上前劝慰主子,乐仪趁机将八公主劝了出去。

八公主出了忻妃的寝殿,甩开乐仪的手,抬步便奔了出去。

乐仪一时没跟上,只能在后头喊,“公主,八公主!您这是到哪儿去?”

八公主哭着,一路跑向九洲清晏。却在途中,被陈世官看见。

乐仪终究是女子,跑不过八公主这半大的孩子去,幸好陈世官迎面而来,瞧见这情形,将八公主给截住。

八公主大哭,想要挣脱开陈世官,跺脚道,“你们撒开我!我去见皇阿玛,我去请皇阿玛来。我不想叫额娘再难受,我去跪着求皇阿玛,若皇阿玛不来,我就不起来。”

乐仪都心疼地跟着掉了眼泪。

陈世官抬眸望了望乐仪,温柔地点点头,接着便柔声哄劝八公主,“公主不就是想请皇上来么?那便交给微臣,叫微臣去代公主请皇上来看忻妃娘娘,公主说好不好?”

八公主却落泪摇头,“便是我去请,都未知皇阿玛是否肯来;你怎知你去了,就能请的来?”

陈世官只得大包大揽,“微臣也跟公主学,也在皇上宫外跪着。皇上要是不来,微臣也不起来,可好?”

小七正式指配给拉旺,对于婉兮来说自是大喜事。身为母亲,这还是婉兮头一回感受到为孩子张罗喜事儿的欢喜去。

只是欢喜归欢喜,婉兮心下终究还是埋下了一段心疼去。

这心疼,就是为了麒麟保那孩子啊。

趁着元宵节进宫看戏赐宴,以及最重要的火戏,九福晋便也以公爵夫人的身份,进内廷来一起领宴。

婉兮终于得以见了九福晋。

果然不出预料,婉兮从九福晋的眼中看见了伤感和疲惫。

这样的疲惫,婉兮能想到,必定是连着掉了许多天的眼泪,才会落下的。

婉兮心下难受,又愧疚,只是握住九福晋的手,深深垂首道,“……那一年青衮杂布反叛朝廷,西北更为吃紧,彼时唯有超勇亲王能节制喀尔喀各部,保证北路的安稳。小七指婚拉旺,彼时也是她身为大清公主的责无旁贷。”

九福晋黯然点头,“奴才都明白……其实奴才早几年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信儿了,从乾隆二十一年起,成衮扎布王爷每次给皇上进奏本,都要给七公主问安。他的奏本自是先送到军机处的,九爷好歹是军机首揆,哪儿还能看不见呢?九爷知道了,奴才自然就也知道了。”

“故此奴才和九爷呀,都是衷心地给令主子道喜,给七公主道喜……”九福晋竭力地笑,却还是藏不住泪珠儿从眼角滑落,“奴才和九爷心下自是都有准备,奴才只是——心疼康儿。其实咱们当长辈的都是在打哑谜而已,只有他这个孩子被蒙在鼓里。故此当皇上的旨意一下,咱们还都没怎么,可是那孩子却、却……”

婉兮忙问,“麒麟保怎么了?”

她就怕麒麟保那孩子得了信儿会上火,这便也早就嘱咐永瑆,叫他平素在上书房里的时候儿多留意麒麟保一眼。结果永瑆回来只说麒麟保倒瞧不出什么特别来。

婉兮便也以为麒麟保那孩子是将伤感藏住,至少还能上学来,那就还好。可是此时听九福晋的语气,那孩子怕是其实一点儿都不好。

九福晋极力忍着难过,可是嘴唇还是颤抖了起来,“那孩子,那孩子从皇上下旨之后,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白天还能神色如常地进宫,进上书房侍读;可是晚上回到家里,就见不到他的人了……便连我跟九爷亲自到他门前去劝,他也不肯开门,更不肯与我们说一句话。”

“我担心,那孩子是记恨了我和九爷,以为我们故意瞒着他,都不告诉他……那孩子今年十一了,正是半大不大、似懂非懂的年纪,这个时候儿最容易跟父母生分了去,或者桀骜不听话了。奴才当真是担心,担心这孩子因为这点子心结,这便就此便与奴才和九爷——生分了去了。”

婉兮听得也是心如刀割,紧紧攥了九福晋的手,恨不得能将九福晋的痛楚给分担过来。

“兰佩你听我说,皇上虽未曾明言,可是皇上的心下并非毫无所察。皇上他一向是这世上恩怨最为分明之人,更何况他也是亲眼看着麒麟保长大的,他一定不会亏待了麒麟保去。便是婚事上,灵哥儿、隆哥儿都是额驸,我相信只要有年纪相当的公主郡主,皇上一定会为麒麟保择一个良配去。”

兰佩的眼睛便一亮,在婉兮面前深深蹲礼下去,“那奴才便请令主子从中撮合,不如将九公主指配给康儿吧!”

“若说七公主指婚得早,奴才的康儿来不及得了这个福分去;可是据奴才所知,皇上尚未正式为九公主择定额驸去!那奴才此时为康儿求这个恩典,当还是来得及!”

兰佩这句话终于还是明白地说出口了,婉兮难过得喉头哽咽,不知该怎么拒绝才好。

半晌,婉兮深深吸气,竭力叫自己平静下来。

“兰佩你听我说,如今与麒麟保年岁相当的公主郡主,乃至宗女,尚有诸多,还有几位同在内廷养育。不说旁人,便是三阿哥永璋的大格格绵锦,就在内廷与小七一同长大。那孩子与小七同岁,也是生得秀美聪慧……”

绵锦也在内廷养育,兰佩只是早就听姐姐舒妃和福康安说过了。只是绵锦生母身份低微,便是皇孙女,将来册封的品级也不会高,故此兰佩心下倒是有些不情愿的。

可是这会子不管怎么说,若福康安已经注定与七公主无缘,而令贵妃主子说起九公主来也有些支吾,兰佩心下便不由得宁愿退让一步下来。

——便是三阿哥庶出的女儿,终究也是皇孙女,又是与七公主和康儿一起长大的,倒也好吧。

兰佩于是又在婉兮面前行礼,“一切还求令主子玉成。”

婉兮却还是摇头,“此事倒着急不得。此时对于咱们来说,兴许一桩指婚不难,真正难的倒是别再叫麒麟保那孩子的心更难受去。若是这一桩指婚能叫麒麟保好起来,那咱们现在就去求皇上;可是倘若这桩指婚并不能叫麒麟保立时便好了,甚至反倒可能叫麒麟保更加难受去,那咱们……便还是应该缓缓。”

“总归麒麟保这会子才十一,距离成婚的年岁,还有几年。”

婉兮凝住兰佩,“所以这胡会子啊,一切重担还都在兰佩你的肩上。还望你能多陪陪麒麟保,别叫那孩子灰了心去。若待得他能好起来,我答应你,到时候自会立时去求皇上。”

兰佩想想,便也只能含泪点头,“奴才谨遵令主子的嘱咐,这就回去陪伴康儿。”

九福晋走了好半晌了,婉兮自己却还是坐在炕沿儿上,缓不过劲来。

她能想象出福康安那孩子伤心起来会是个什么模样儿——因为她知道九爷伤心时候的样子啊。麒麟保是九爷的嫡子,是相貌神情上与九爷最像的孩子,故此她只需想到九爷的模样儿,便自然能想到麒麟保的样子了。

这样一来,她眼前朦胧之间只能看见一张哀伤的脸,那一双黑瞳里的悲伤,几乎要将她溺毙。她也是一时恍惚,无法分清眼前看见的是麒麟保那孩子,还是当年依旧是少年模样的九爷了。

这世间,除了皇上和自己的孩子之外,她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九爷。她当年已经叫九爷伤心过一回,哪里能想到,时过多年,她的女儿又会叫九爷的儿子,也如出一辙地再伤心一回去啊……

偏她竟没有更好的法子。尽管她还有啾啾,可是缘分一事最是阴差阳错,偏偏叫啾啾心里早早儿就印下了一个札兰小哥哥。在自己女儿自己的心愿,与九爷的儿子之间,她终究还是再偏心向自己的女儿一回。

她便觉得对不起麒麟保这孩子,更对不起九爷、九福晋去。

此情无计可消除,倘若一切还能有半点转圜的余地,该有多好……

“额涅,您怎么了?”偏是小七脚步轻盈走进来,撞见了她落泪的情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