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了旁的官女子,刚进宫没几天,哪儿敢在皇后面前这么出头说话呢?更何况,方才那情形,还是有些尴尬的,若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被主子们给迁怒了去。
不管怎么着,婉兮心下倒是悄然一笑:嗯,果然是世居沈阳的姑娘,的确是直性子、真性情。
其余内廷主位、宗室福晋们也按班次上前进礼完毕,皇帝坐下,这便开始大加赏赐。
先赏给军机大臣花机纱三件、塔城葛三件、波罗葛三件、广葛三件。另有银两颁赏。
再因驱毒之意,赏“锭子药”给八旗各营。这一日共赏下紫金锭三十五包、蟾酥锭三十五包、离宫锭三十五包、盐水锭九十二包、喻化锭十四包、有穗锭子二百四十挂,另赏平安丸六千一百丸、人马平安散十斤……
赏给内廷主位们的也是内廷所制的锭子药,不过用料却更金贵,造型和工艺也更精美。所有的锭子药上都拴了穗子、彩线之外,还有的镶嵌了螺钿,甚或是点翠的图案去,更配称得起宗室福晋们的身份来。
皇帝赏赐完毕,独独看着坐在皇太后怀中的小十五笑,“算你孝心,小小年纪就知道以自己刚送完圣的纯净之身,来祝皇玛母万寿无疆……也该赏!”
皇帝说着叫过高云从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高云从转身就跑,不多时取来一物。
皇帝当众将那物便赐给了小十五。
小物件儿不大,也就手掌大小,是一件霁蓝釉的艾叶形笔洗。
皇帝道,“既送完了痘疹娘娘,也该开蒙练大字了。这个笔洗便给你吧,素日写完了字洗笔用。”
五月端午宫门自是都叉艾草,佩戴艾草的荷包,皇帝赐下这样儿的艾叶形笔洗,自是应景儿。
婉兮却与语琴对了个眼神儿……她们两个都留意到了那笔洗所用的霁蓝釉。
说说笑笑一会子,外头胡世杰来请,说龙船已是预备好了,请皇帝示下,是否亲自登船竞渡,抑或是叫船夫们开始竞渡。
皇帝兴致颇高,伸手抱过小十五来,长眉轻扬着问,“怎么样,怕不怕坐那快船?”
小十五欢喜得直拍巴掌,“圆子才不怕!”
皇帝便大笑着起身,抱着小十五,这便亲自朝殿外走去。
婉兮终是有些不放心,忙上前来。
终究大清皇室是马上得天下,弓马都擅长,却没有江南人那般擅长舟楫。更何况这是竞渡,船速就快;且龙船本就狭窄,又是锣鼓震天的,婉兮倒有点担心年幼的小十五会害怕了。
皇帝走到婉兮身边儿,含笑眨眼,“……怕什么,有爷呢!”
皇帝说着,凑近婉兮耳边儿,轻声含笑,“忘啦?当年小鹿儿还在你肚子里,就跟着咱们坐船下过江南去。小鹿儿在胎里都不怕的,咱们圆子自然也不会怕。”
那怎么能一样儿呢?婉兮还是有些不放心。
皇帝垂眸凝视着婉兮,婉兮神色间的细微变化,都瞒不过皇帝去。
皇帝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捏了捏婉兮的手腕儿。
“……被明月兮佩宝璐,屈原佩宝璐涉江,今儿是端午,划龙舟是为屈原;那咱们圆子,还不该为了他哥哥,走这一遭去么?”
婉兮一怔,心被拧着一疼,便也懂了皇上的心,眼睛瞬间便模糊了。
是啊,是啊,小鹿儿与圆子之间,是兄弟的传承,也是皇上这份父爱之心的传递……她没忘了当年小鹿儿刚离去时,那个端午她曾经有多么难过。那今日,的确是一个机会,叫圆子来将这一切传承下来,叫她放下那一份心事去了。
婉兮便松开了手,退后一步,朝皇帝郑重点头。
皇帝这便笑了,故意逗她一句,“……爷是不是太偏着圆子,倒忘了石榴去了?”
婉兮这才垂首悄然一笑,却是抬起眸子来望向大殿正中挂着的那幅《午瑞图》道,“……那石榴花儿明晃晃地挂着呢,奴才还有什么不知足?”
午瑞,端午的祥瑞之物……那么多用于端午的画轴,皇上单选了这一幅居中悬挂,她若当真什么都看不懂,那她才是辜负了皇上一片心意去了。
见皇帝抱着小十五亲自上了龙舟,一众皇子皇孙们,便也各自上了龙舟,准备停当。
所有皇子皇孙都不甘人后,这便叫福海之上一时竟聚集了二十艘龙船之多!
龙船并肩横列,等待出发。永琪背身立在自己的船头,回眸望过周遭龙船。
永珹、永璇二人是他的主要对手。
不过他也没忽略皇孙的行列里,那在皇子皇孙里第一个封亲王的定亲王绵德,也正抬眸不驯地向他望来。
永琪不由得挑了挑眉。
(端午不止龙舟、粽子。还有这些老规矩,如果能传承下来,就不会遗憾端午祭被韩国抢先申遗了吧)
五月初五,端午节的正日子终是到了。
宫内、园子里,各处供神的地方儿,天不亮就摆开了供桌,皇帝、皇后等,各自带着宗室大臣、内廷主位们到祖宗牌儿前去行礼。
宫里的坤宁宫、太庙,园子里的安佑宫等祭祖的地方儿,除了粽子桌之外,还都格外摆了椴木饽饽桌。
椴木是东北树种,叶大如掌,用椴木叶包粘高粱米与小豆泥,上屉蒸熟以后有椴叶的清香味。
婉兮亲自动手做了不少,小十五偷吃了好几口去。
这些椴木饽饽,婉兮都交给了皇帝,由他带回紫禁城去,用于坤宁宫的上供所用。
皇帝离开圆明园回紫禁城的时候儿,婉兮亲自送到圆明园大宫门的门口儿。婉兮这才亮出自己带来的食盒,递到皇帝手里去。
“坤宁宫祭祖的椴木饽饽,御膳房必定早就预备好了。可是坤宁宫是家祭之处,与宫里、园子里其它的供处还不一样儿。在坤宁宫的祖宗板儿前,没有天子和内廷主位,只有子孙;故此奴才觉着,还是咱们亲手做出来的,孝心才最诚挚。”
皇帝便笑了,接过食盒来,指尖儿顺势在婉兮手腕上抚了抚。
“说得对,便是御膳房能预备,可是御膳房里的厨役又不是自家人,祖宗都得觉着味儿不对。”皇帝含笑凝眸,“还是你想得周全。”
坤宁宫家祭,本是皇后来主祭的。只是历年的五月节,皇家大多都是住在圆明园里,故此那拉氏便也只顾着圆明园里的供,倒是顾不上坤宁宫这边儿了。皇帝本来指望那拉氏应该亲手来做这椴木饽饽,因为椴木饽饽才是满人端午所用的老传统……只是那拉氏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当真忙不过来。
婉兮凝着皇帝,见他今日所戴得勒苏草胚缨冠上且特别插一艾尖,腰系带悬挂五毒荷包,项际挂雕伽楠香数珠。婉兮的目光从那艾尖儿上缠着的五彩线上,还有荷包上的花绣上滑过,这便悄然眨眼,“做饽饽,好歹还是我顺手儿的;倒是针线,却不是我拿手的。故此今年皇上身上带的活计,奴才可不伸手儿了。”
皇帝一听就懂了,便哼了一声儿,“她倒是把心都用在这儿了!可是宫里这么多人呢,便她是皇后,我又不能只佩挂她一个人做的去!”
婉兮垂首含笑,“我今年没给爷做,我自己也没有用的。反正我有个现成的白玉葫芦坠儿,端阳用一个,就够了。”
皇帝心下温软,伸手握住了婉兮的手,“你的心意,祖宗们必定会明白。”
婉兮俏皮地歪了歪头,“……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手痒,倒是给皇太后缝了件儿‘五毒坎肩儿’。可是我那针线活儿,爷最清楚,我心下倒是没谱儿,都不敢进给皇太后去。”
皇帝欣喜扬眉,“那又怕什么!”皇帝便扬声叫,“魏珠,你去将你令主子的五毒坎肩儿,亲自给皇太后呈进过去。就说,是朕与令贵妃一同进给皇太后的!”
魏珠忙上前行礼,“嗻!”
婉兮这才放下心来,含笑点头,“爷快些去吧,早早儿行完礼、上完供,园子里这边儿,皇太后和大家伙儿还等着爷回来呢。”
皇帝回紫禁城去了,圆明园里半点儿没受影响,热闹依旧。
今儿的“万方安和”则是上了一台大戏——《混元盒》。这台戏共四本三十二出,主要讲的是张天师后人张捷在进京面圣途中,陆续收服蜈蚣、白狐等妖,最终所有妖邪被文殊菩萨、姜太公、孔圣人共同收服的故事。这一台戏里,诸天神圣、妖魔鬼怪全都出来了,戏码也足,能从早晨一直演到晚上去,叫人过足了戏瘾去。
一众内廷主位奉着皇太后、连同宗亲福晋们,便是在“万方安和”处,临水而坐,看南府学生们在水上的戏台演这一台大戏。
因紫禁城里和园子里,供神的地方儿太多。不说旁的,便只祭祖的供处就已是一时忙不过来了。皇帝因要在瀛台赐宴群臣,这便亲自回紫禁城里去行礼;圆明园里的各处供,便交给几位成年的皇子去代为行礼。
几位成年的皇子里,永璇的腿不方便,永瑢已经出继,永珹的地位又没法儿跟永琪相比,故此便都由永琪来做主。
永琪在园子里各处张罗出入,便也从九洲清晏频繁进出。
满人习惯庆典是从天不亮便开始,故此永琪初入九洲清晏的时候儿,太阳刚刚升起来。
他走过廊下堆放苇子帘的地儿,状似无意问了一声儿,“诶?这苇子帘怎么都堆这儿了?”
这会子魏珠、胡世杰等人各自都奉了皇帝的差使,没在跟前伺候。听得永琪问,在廊下当值的銮仪卫章京伯宁忙上前来答话儿。
銮仪卫是掌皇帝车驾仪仗的,设有满人章京六十七员,汉人章京四十八员。这伯宁是满章京,当自己是皇家近卫,也能将皇帝的言行都看在眼里,故此知道永琪是皇帝最为重视的皇子,这便绝不叫永琪的话落了地,侍奉十分殷勤。
“回五阿哥,这不是因为五月节嘛,宫里各处都挂五毒挂屏了,暂且用不上这些遮阳的芦苇帘子了。”
永琪故意皱眉,举袖掩住口鼻,“一股捂巴味儿。看来是之前下雨给浇透了吧?这么堆在阴处,还不长毛儿了?”
伯宁倒是没闻见有什么味儿。可是五阿哥说有,那他自当跟着说有。
伯宁便也跟着皱着鼻子,却是赔着笑,“回头奴才知会太监们,叫他们将这帘子给挪到通风的地方儿就是了。”
永琪抬眸望了望天,“今儿天头倒好,这么大的日头,晒一天就能干透了。又何苦还要等着他们来挪动?我倒要劳动你们几位,这便给挪到太阳地儿下就是了。”
听得五阿哥吩咐,当值的几位侍卫那木图、那沁等都赶紧上前。
永琪左右看看,就指着寝殿前的当院,“就晾这儿吧。这儿太阳最好,又是后殿,不碍观瞻。”
伯宁等人略有些为难,“……这,若是皇上回来,这便摆了满地的芦苇帘子,倒不合规矩。”
永琪倒是哼了声儿,“皇阿玛这会子回宫去了。待得行完礼,在瀛台赐宴群臣完毕,回到园子来,还得到‘万方安和’陪皇太后瞧戏,之后福海上还得赛龙船……等回到这儿来,太阳早落山了。”
“就凭今儿这太阳,哪儿还用得着太阳落山去,不过一两个时辰,这帘子就能干透了。到时候儿任凭你们是挪进库房去,还是换到廊下去呢,就都不妨事了。”
皇子都这么说了,伯宁等这一班当奴才的,还能说什么呢?这便都应了一声儿,七手八脚将芦苇帘子都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