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氏屏息盯住新吉勒,心内几个翻涌。
此次她与豫嫔一同随驾南巡,她也没见着皇上对这个官女子有过什么青睐去,怎么忽然回来就叫学规矩去了?
皇上竟是从何时起,看上这个官女子的?还是说是豫嫔在途中,推出自己身边儿女子,主动向皇上邀宠的?
那拉氏这么想着,便忍不住上下冷冷打量起豫嫔来。
豫嫔进宫的时候已是三十岁了,如今年纪就更大了。豫嫔三年前失去那个孩子之后,便也跟失宠没什么分别去……难不成是豫嫔不甘心就此沉寂下去,这便在自己身边儿挑了年轻的官女子,主动推给皇上去了。
那拉氏心下便十分的膈应起来:终究豫嫔那年那个孩子没的,是她的手脚。那这个豫嫔不甘沉寂,那是不是还想借着这个新人,回头还要报仇去啊?
那拉氏想的是三年前的旧事,忻嫔却想的是眼前的事儿。
忻嫔一颗心跳得砰砰的,这便更紧紧盯住了豫嫔的肚子去。
——豫嫔此时已是嫔位,而妃位没有空位,难道说就是豫嫔有了喜,而皇上暂且没法子进封豫嫔,这便“爱屋及乌”要进封了豫嫔身边的官女子去?!
今儿的情势原本就够热闹的了,此时再忽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就连婉兮都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了。
待得众人散去,婉兮回到自己寝宫,竟还忍不住打了两个饱嗝儿。
——今儿的事儿发生得太多,叫她都有些噎住了。
玉蕤也是叹了口气,“今儿可真够热闹。我便是只盯着皇后、愉妃、忻嫔的脸色变化看,我都目不暇接了。更何况还不光她们三个,在座的各位也同样都心绪起伏不宁,个个儿脸上都有粉墨一般。”
婉兮倒是笑笑,“那你倒是描述描述我。我那会子心下也是不宁来着。”
玉蕤不好意思地笑,“……我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
婉兮点头,握住玉蕤的手,“这后宫里的女人啊,不管年纪多大、资历多深,待得遇见这样的局面,也总归是都沉不住气的。新进封的新人啊,总归都是那么年轻,叫咱们都自惭形秽。”
玉蕤小心地望住婉兮,“姐……难道说皇上在江南的时候儿,新宠了这个女子去不成?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呢,皇上要是在江南新宠个汉女,我还觉着有情可原;可怎么会跑到江南去新宠个蒙古女子,还是个巴尔虎的?”
婉兮含笑垂首,“我也想不明白呢。”
这一路南行,婉兮是将皇上的每日经历看得最近、最清楚的不过。皇上为海宁海塘的殚精竭虑,皇上因徐州河工的小心筹划,婉兮全都刻在心上。
她都实在想不出来,皇上何曾有闲暇去宠幸一个从不引人注目的官女子去了。
玉蕤听婉兮这么一说,终于缓缓笑了,“……不管皇上是怎么想的,不过今儿倒是因为这个人、这件事儿,而整个热闹起来了。所有人都盯着豫嫔和她位下这位新人去了,今儿竟难得没有一个人冲姐你发难;姐今儿便也连一句话都没捞着说。”
婉兮便也扑哧儿笑了,“可不嘛。我今儿这么‘受冷落’,我自己也颇有些‘不习惯’呢”
玉蕤攥住了婉兮的手去,“不管怎么说,姐这会子都什么都别往心里去。这会子最要紧的是如何养好肚子里的胎,叫外头她们谁想闹就闹去,总归别来招惹咱们就好!”
婉兮垂首,倒是轻轻咬了咬唇,“……我倒不知道,这会不会反倒连累了豫嫔去。她刚出京上船那会子,就将计就计用了晕船的呕吐来帮我挡着忻嫔她们去。可是这回,因为这新吉勒的事儿,豫嫔便是回京来,也要有些日子不得安宁了。”
玉蕤点头,“那咱们便更该别辜负了豫嫔的心意去!姐好好儿养育着皇嗣,将来自有报答豫嫔的时候儿去!”
五月二十一日,皇帝命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兆惠为正使、礼部侍郎伍龄安为副使,册封慎嫔、容嫔。
册封礼上,慎嫔、容嫔都应穿着礼服朝衣,戴朝冠。
但是慎嫔、容嫔都特别一些。因慎嫔也是出自厄鲁特蒙古,原本有厄鲁特的朝衣,皇帝特准叫慎嫔依旧穿厄鲁特的服饰行册封礼;唯有朝冠按着豫嫔的样式,重新预备了,顶戴而行礼。
容嫔就更特殊一点,不但衣着依旧可以穿回部传统衣装,便连朝冠都免了,依旧还是戴着回部自己形制的冠帽。
此二人行册封礼的特殊之处,恰恰体现了皇帝与朝廷对于厄鲁特、回部这两部的特别待遇。
二人由内管领下福晋为女官,宣册、受册、行礼。次日又分别由女官引领至皇太后宫、皇帝面前、皇后面前,各行六肃三跪三叩之礼,册封礼成。
一众内廷主位们都给二位新嫔道贺。婉兮给慎嫔准备的礼,是循着当年豫嫔的指教,按着厄鲁特蒙古的独特服饰,预备的黑天鹅绒“辫套”,下坠银链;外加一双厄鲁特样式的翘尖、缕花的靴子。
婉兮是先给慎嫔道贺,后给容嫔道贺。
偏到容嫔面前,婉兮很是不好意思地道,“哎呀你看我竟然没带些贺礼来……阿窅,你可怪我?”
容嫔与慎嫔都与皇后一个宫里住着,自是都瞧见了婉兮给慎嫔是带了贺礼的。
可是容嫔非但没恼,却是那深邃艳丽的眸子瞬间迸发出耀眼的光彩来。
“贵妃什么都不带,我反倒最是合心意的!倘若娘娘带了,我反倒要流眼泪了!”
自打五月回来,皇后那拉氏也才知道她宫里的伊贵人封嫔,封号是“慎”字。
她一回来,六宫上下自是齐集来请安。面对着自己宫里的慎嫔,以及舒妃宫里的慎贵人,那拉氏自己说话儿都觉有些别扭。
况且这两个人还都与她格外有些关联:慎嫔是她宫里的,慎贵人却与她同为那拉氏。
偏五月里六宫齐集的日子还多,除了她刚回来,众人又都是晨昏定省、早晚请安之外,又要补过端午,这便连宫外的宗室福晋也都进宫来,这两位封号相同的,自叫人家有些犯难了去。
在宗室福晋、宫内的奴才们称呼上,原本可以简单以封号来称呼,只称呼一声“慎主子”就是了;可是这会子“慎主子”却出了两位,一时叫混了的事儿接连不断。
那拉氏也是无奈,这便悄声嘱咐下去,叫塔娜通知上下格外,分别用“慎嫔主子”、“慎贵人主子”区分开来才好。
那拉氏吩咐完了,瞟着舒妃也是干干地笑,“这事儿倒叫我都措手不及,舒妃想必也是如此。终究咱们都是刚随皇太后圣驾归来,谁都事先不知道皇上竟这么定的封号去。”
那拉氏微顿,盯着舒妃的眼睛,“……我倒纳闷儿了,皇上怎么会记错了这事儿。按说慎贵人是舒妃宫里的贵人,皇上不应该忘记了才是啊。”
那拉氏这话,舒妃又岂有听不懂的?
那拉氏这话分明是话里话外讽刺皇上是忽视舒妃太久,这便连舒妃宫里随居的贵人都给忘了。
那拉氏这话里藏针的缘故,舒妃自然明白。谁让她如今与令贵妃重修旧好,越走越近呢,这便碍了这位中宫娘娘的眼了呗。
舒妃想得明白,这便笑得淡然,平静如许,迎视那拉氏的眼,“……主子娘娘说的是。不管慎贵人是否随我居住,单凭慎贵人也与主子娘娘同出那拉氏,皇上便也不该忘了呢。”
“说到底,皇上可以忘了妾身是叶赫纳拉氏,却不该忘了主子娘娘好歹也是出自辉发那拉氏啊”
舒妃的反击恰到好处,这一把看似毫不用力,却是狠狠儿地拧在了那拉氏心上的痛处,叫她半天都没缓过气儿来。
舒妃淡然垂眸,眼帘藏住笑意,只缓缓道,“其实虽说内廷主位的封号,不该有重的;可是既然已经重了,依着妾身看,倒也是不坏。”
“慎者,‘真心’二字也。慎,谨也,诚也,德之守也。这世上、这后宫里,便是多几个‘真心’之人,何尝不是好事?故此在妾身看来,以‘慎’字为封号的,便是两个又何妨;甚至便是再多几个,那才更好呢!”
舒妃说着朝慎嫔点头一笑,又回手握了握坐在她座位后的慎贵人的手,“别说这会子有慎嫔、慎贵人,依我看将来还必定该有慎妃去的!”
慎嫔和慎贵人两人不由得都向舒妃承情而笑。
那拉氏心下便更有些不舒坦了去。
“舒妃如今也倒是越会说话了,倒不似从前那般直率旷达,如今倒是字斟句酌、八面玲珑起来。”那拉氏高高抬起下颌,端出皇后的威仪来,“这便有些不像咱们老满洲的格格,反倒颇有几分江南的习性去了!”
“难不成,舒妃这是这回南巡去的,也受了江南风气的熏染,便回来都忘了自己的根本去了不成?”
舒妃浅浅一笑,挑了挑唇,“主子娘娘既如此不喜江南,那下回皇上再南巡之时,妾身便要忍不住向皇上替主子娘娘求情了……求皇上就不必为难主子娘娘,非叫主子娘娘南巡去了。还是等皇上北巡或者东巡,再经过主子娘娘辉发城老家的时候儿,主子再随驾前去好了。”
舒妃说着故意歪了歪头想想,“不过皇太后她老人家这一回南巡却是兴致勃勃,那主子娘娘一路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怕心下其实是不情愿的吧?”
那拉氏终是绷不住,咬牙呵斥,“舒妃,你也太过自说自话了吧!擅自揣度中宫之意,这该是你一个嫔妃应当做的么?”
舒妃便含笑忙起身,朝那拉氏半蹲一礼,“敢情都是妾身错了,主子娘娘本是高高兴兴随驾南巡的,故此江南自是叫主子娘娘欢喜了,谁说主子娘娘不喜欢江南了呢?那主子娘娘方才说妾身将江南的习气带了回来,那自是夸奖妾身呢,那妾身这便谢主子娘娘的恩典了。”
舒妃这一串妙语连珠,听得婉兮、语琴等人都掩口而笑。
那拉氏最烦在这一群江南汉女面前跌了颜面去,这一刻便恼得两颊赤红,却叫舒妃将话给两头都堵住了,一时反倒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愉妃坐在一旁,听着,也垂首轻笑。
这个机会甚好,待得话茬儿落地,愉妃自然将话茬儿给捡了起来。
“照我说啊,主子娘娘也好,舒妃也罢,皇上自然都是摆在心上的。终究二位都是出自那拉氏,一位是辉发那拉,一位是叶赫那拉,都是老满洲,个个儿母家都是身份尊贵呢。”
这话好歹叫那拉氏顺耳了些,她便抬眸盯住愉妃,倒是点了点头,“愉妃难得说话,不过说出的话倒是有理。”
愉妃等的就是这个,这便含笑应道,“只是终究主子娘娘与舒妃,一位是正宫皇后,一位是妃位,这便怎么都是嫡庶有别。皇上自是更在乎主子娘娘些,这便更记着主子娘娘宫里的伊贵人晋位为嫔,该取个好封号;便暂且忘了舒妃宫里已经有了个慎贵人,或许也是有的。”
那拉氏这才听出有些不对味儿,想拦着却有些晚了。
愉妃终是得了机会,淡淡一笑道,“又或者说,皇上为皇后娘娘宫里的嫔位取封号,也不至于不事先与皇后娘娘打声招呼才是。故此我忖着,说不定就是皇后娘娘格外喜欢这‘真心’二字,故此才帮慎嫔妹妹向皇上讨了这个好封号来吧?”
“话又说回来,”愉妃含笑瞟着那拉氏,“即便是皇上忙着南巡,一时忘了也是有的。以皇后娘娘中宫之尊,自然可以提醒皇上。只要皇后娘娘说了话,相信皇上必定会将慎嫔与慎贵人当中一位的封号换成旁的字的……以皇上博学,此事自是不难;况且还有礼部那些官员们呢,由他们再拟几个字出来挑选就也是了。”
“可是我瞧着,皇上是一点儿都没想到这事儿,也不准备再改了去,那便是皇后娘娘从始至终都没提醒过皇上吧?我总归相信,只要皇后娘娘提醒了,皇上又怎会不在意中宫的意见去呢?”
愉妃不慌不忙抬眸朝那拉氏微笑,“皇后娘娘说,妾身说得可有理?皇上一向都尊重中宫的意见,妾身可有说错?”
那拉氏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又错失了一招,这便盯着愉妃,却是梗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