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跟着你皇阿玛北上行围,各处都是草原地界,多是蒙古话取的名儿。”
和贵人接住婉兮的目光,虽说稍稍垂了垂首,倒也随即只释然一笑,反倒亲自捉过啾啾的手来,柔声道,“你额涅终究是汉姓人,对蒙古话知道得不多。来,和娘娘给你讲。”
婉兮欢喜,两眼满含赞叹,朝和贵人眨了眨眼。
和贵人面颊有些红,便扭过身儿去只当没看见,只耐心与啾啾说话,“不是‘波罗河’,而是‘波罗-河屯’。‘河屯’二字是‘城’的意思,‘波罗-河屯’放在一块儿,就是‘青色之城’的意思。”
啾啾便拍着手笑了,“原来是这个!”她指着窗外,“果然都是青色!”
便已是八月秋来,只是窗外的草原、山岭,依旧还有青碧之色。
啾啾敞开窗,深深吸一口外头的空气,“都是草的味儿,清新怡人!”
婉兮便笑了,竖起大拇指,“哎哟,我们家啾啾了不得了,都会说‘清新怡人’了!”
和贵人微微撅了撅嘴,“想来必定是舒妃娘娘教的。她家不是出过纳兰容若那样的大词人么,自然最善诗词。”
婉兮只能含笑握了握和贵人的手,“阿窅……”
和贵人便也点头,“我都明白。不管怎么着,我这会子终究还只是个贵人,没资格抚养皇嗣。况且就算有舒妃代为照料啾啾,皇上也没明白说将啾啾交给她抚养去。总归啾啾还在贵妃娘娘宫里,那我和她就还可以到贵妃娘娘宫里来看啾啾。”
婉兮这才含笑点头,“皇上的心意,照我想来,也是这个理儿。”
和贵人心下这方舒坦多了,抬眸凝视着婉兮,“贵妃娘娘不必因我忧心。便如我方才都肯给啾啾解说蒙古话一样儿,这事儿我心下也已经解开了。我始终都明白皇上和贵妃娘娘的心意,我不会自己钻牛角尖儿,更不会心存芥蒂。”
正说着话儿,玉蕤有些神色紧张地走进来。
婉兮便当着和贵人的面儿问,“怎么了?难道是寿安宫的失火之事,你阿玛受牵连?”
终究德保是内务府总管大臣,再者宫内营建之事都正是德保管辖范围之内。皇上虽说叫德保去审问寿安宫里那一干太监去,可难免那些太监一时胡说八道,再攀咬到德保治下的内务府工匠们去,赖工匠们留下火种之类的。
玉蕤忙摇头,“不是我阿玛,姐放心。是才送来消息,说——郭贵人她,薨逝了。”
“什么?”婉兮惊了一大跳,拍案起身,“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郭贵人是蒙古格格,擅长骑射,身子骨儿的根基原本比汉女们要好得多;况且年岁还轻,素常都没听说过有什么病去,怎么说薨逝就薨逝了呢?
和贵人也面色发白,直盯着玉蕤。
玉蕤深吸口气道,“外头叫都说是‘急病’,可是内里是——坠马。”
婉兮急忙一把抓住玉蕤,“一边换衣裳,一边扼要与我说说。”
婉兮带着玉蕤、和贵人,急忙将身上艳色的衣裳、首饰都换下来,这便三人一起急匆匆奔赴郭贵人的行宫去。
换衣裳和走路的过程中,婉兮也已经将事情了解了个大概。
原是因皇帝秋狝,又刚过万寿节,故此回部、蒙古各部都有贡献马匹为贺礼。这些贡献给皇帝的马匹,选神骏者都收入上驷院。
而皇帝今日在抵达波罗河屯行宫之后下旨,明日将行围。
如婉兮这样儿的汉姓女,反正也不会骑马,倒没怎么惊动;而其余出自满洲、蒙古的内廷主位们,自都跃跃欲试。
不光是内廷主位们,自然还有一并随驾而来的皇子皇孙的福晋们。
今年刚大婚的八阿哥永璇,又是这些年来头一回正式虽皇帝秋狝,自然受到瞩目。而无论是宗室皇亲,还是大臣里,却也不乏有人心存恶意,传起风言风语来,咬准了说永璇必定不敢上马。
这样的话也传入了八阿哥的福晋庆藻的耳中。
便是永璇能强忍下来的懊恼,庆藻却也不能忍了。
永璇终究腿脚不方便,庆藻这便横下一条心,非要代夫上马。
庆藻虽说也是满洲格格,出自章佳氏,故此上马是必然的;可是庆藻终究生母是汉女,且自幼在江南长大,故此一身的气度更像汉女,于这骑射之道,终究还是生疏的。
庆藻外表柔弱,内心却是刚强。这便趁着今日在行宫里,偷偷儿带了位下女子,到外头练习骑马。
因内廷主位、皇子皇孙福晋们都跟上驷院要马匹,上驷院一时排演不开;而偏巧儿上驷院里刚进了这样一批进贡的骏马,这便将这些马匹也安排进来。
郭贵人是蒙古格格,倒不怕这些马匹尚且还需时日调校,这便爽朗地拉了一匹马就上马驰骋了;而上驷院官员也只知道庆藻同样是满洲世家的格格,这便以为庆藻也同样擅长驭马,这便也将这样一匹新进贡来的马给了庆藻。
庆藻在行宫外的草原上遛马,这便遇见了郭贵人。
郭贵人自是马技娴熟,这便带着庆藻撒开了去跑。郭贵人也没想到庆藻原本不善骑马,更不懂控制一匹尚且不熟的马去。结果这两匹马并辔跑开,郭贵人那边技巧娴熟,自是一马当先;而庆藻的马在竞赛之下,竟然反倒受了惊去。
彼时情势紧急,郭贵人发现情形有异,却已经无法叫庆藻的马停下来。
郭贵人自知是自己提议赛马,才叫庆藻涉险,这便来不及思考之下,借着两匹马彼此接近之时,从自己的马背上纵向了庆藻的马……
郭贵人是想跳到庆藻的马上,帮庆藻收服惊马。可是她终究是女子,又是惊慌之下,距离计算出了差错……结果郭贵人自己虽紧紧攥住了马缰,可是却被那惊马拖在地下。
而庆藻惊吓之下,也从马鞍滚落,摔在了地下。
当周遭护军发现异常,纵马执了套马杆将惊马套住时,被拖在地下的郭贵人已然……溘然而去。
到了郭贵人的行宫外,隔着墙便已经听见里头哭声凄惨。
婉兮屏息而立,先叫玉蕤与和贵人进去。她自己转了个弯儿,先向永璇和庆藻的行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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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銮驾和皇太后圣驾都抵达了避暑山庄,在七月底、八月初的时候儿,婉兮她们才听说了京师传过来的流言。
流言中所说的,便是乾隆二十一年时,尹继善在栖霞山恨不能“挖地三尺”,不惜改山造水,以逢迎皇帝南巡;而傅恒曾经吩咐军机处属员写诗嘲讽之事。
更由此,五年前的旧事,又被与今年的进士甲第联系在一处,衍生出了更多的猜想来:
因赵翼就是军机章京,是军机处的“笔杆子”,曾经是傅恒身边每日都缺少不了的文书之人,故此便有人猜测,傅恒当日吩咐写诗之人,就是赵翼。
而“抢走”了赵翼的状元的王杰,本为尹继善的幕客,每日的差事就是替尹继善撰写奏本。故此便又有人说,尹继善那封颇有谄媚之意的奏本,便是出自王杰的手笔。
皇帝偏在今年的殿试取甲第之时,将原本属于赵翼的状元,改点给了王杰,便是皇帝南巡在即,更喜欢尹继善的逢迎拍马,而警告傅恒的嘲讽……
流言这般越传越玄,终究变成了尹继善与傅恒不睦;也由尹继善与傅恒的官职,而将这矛盾进一步演变成了地方督抚大臣与军机处的矛盾。
甚而,这还牵连到了皇帝对两位肱股之臣的一赞一恼上来。
婉兮听罢,也不由得皱眉,“赵翼在他的笔记里,的确是提过九爷吩咐手下司属写诗嘲弄尹继善之事。那句诗的原文,本是‘名胜前番已绝伦,闻公搜访更争新’,因尹继善在江南素有‘尹公’雅号,故此这个‘公’字便是直接指向尹继善去了。”
“九爷虽一向自谦,说自己的汉文造诣不深,可是当时九爷还是指出了当中这个‘公’字,令那司属改为‘今’字,变为‘名胜前番已绝伦,闻今搜访更争新’。这便将直指向尹继善的针对变弱,更显出九爷的蕴藉宽和之心。”
“可是如今却被那些人钻了空子,只说是傅公爷嘲讽尹继善大人。非但见不到傅公爷的宽和蕴藉,反倒显得傅公爷有些小气了似的。“玉蕤也是蹙眉,“赵先生的笔记是流传在市井之间的,咱们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便保不准也有旁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便恰好拿了赵先生的这段话来当佐证,又因为赵先生与傅公爷的关系,而将这事儿给板上钉钉,定成死案了。”
婉兮也是轻叹一声,垂首皱眉,“……其实,赵翼这些年都过得清贫压抑,他这一生唯有在遇到九爷之后,才迸发出火花来。故此九爷在他心中,是第一佩服、感谢之人。故此赵翼在笔记里写下这一段,其实是想向九爷报恩,帮九爷传颂的。”
“他便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到头来,这却成了人家抓的把柄去。”
玉蕤也是懊恼,“这样编排傅公爷,已是叫人气恼;这些话更是牵连到皇上了,说什么皇上更喜欢逢迎拍马的大臣……明年就是皇上第三次南巡,有了这样的流言,这叫皇上心下又该有多烦恼!”
婉兮垂眸,“况且这流言将尹继善大人当年改山造水的旧事重提,难免叫不明就里的百姓再以为皇上南巡是为了游山玩水去的……皇上明年南巡在即,若民间此等流言甚嚣尘上,百姓对皇上的误会怕又要加深了。”
“正是这个话!”玉蕤急得也是一捶炕沿儿,“百姓不知道皇上几次下旨申饬,不准当地官员借皇上南巡之机大兴土木。当年尹继善大人因为这改造栖霞山之事,也被皇上斥责‘好名弄巧’……”
婉兮垂首不语,半晌方轻轻按了按玉蕤的手,“那今年这场雨,来得倒不算坏事了。”
玉蕤一讶,“姐这说的是……?”
婉兮缓缓抬眸,“这一场大雨来得急骤,多地河水漫堤,冲垮桥梁。京师地处北地,咱们从京师北上木兰,这一路尚且遭遇到多少困阻;那江南呢,原本就水系发达,这一场大雨过后,必定又有河水决堤之事。”
玉蕤眯眼望住婉兮。
婉兮便笑了,“还是皇上想得周全。京师那般流言传来,必定不知道皇上在出京之后,在沿途看到河水漫延之祸,这便中途便下旨,令尹继善大人不必随驾木兰,而立即南下,回自己任上去,带领治水去了。”
“这便在京师还在传扬尹继善大人与九爷关系不睦的时候儿,尹继善大人已经在治水前线……谁是唯恐天下不乱,谁又是在实实在在为国为民,民心澄明,自有公论。”
玉蕤心下这便也是微微一跳,已是忍不住一拍手,“况且原本皇上第三次南巡,应该是定在今年的。毕竟今年才是皇太后七十圣寿的正日子;可是去年也是因为江南大水,皇上担心地方官员一面要预备皇上南巡,一面治水的话,这便会分心,会叫南巡之事影响了治水之业。”
“皇上便为此才推迟了南巡之事,便是体恤江南百姓呢。而今年又遇大雨,尹继善大人即便要预备皇上南巡之事,可是这会子首先还是亲自带人治水,并无旁的心思预备南巡……百姓的眼睛看得明白,这便将对皇上南巡的疑惑,也可放下了。”
婉兮含笑点头,“京师里传这流言的人,心机够深;便是尹继善大人自己,甚或是九爷,都未必有万全的法子来与之对抗。”
“可是只可惜,他们还有一个对手,却是皇上。若论这些动心眼儿的事儿,他们又哪里玩儿得过皇上?”
八月初一日,皇帝遣和亲王弘昼,祭先师孔子。
八月初二日,皇帝又遣裕亲王广禄,代行祭大社大稷之礼。
从这一日起,一直到八月初八日,皇帝在避暑山庄里,连日奉皇太后至“卷阿胜境”侍膳,并赐宴随驾的王公大臣、蒙古王公台吉。
这便将所有的王公大臣、蒙古王公都汇集到了一处来,见天儿地面对面地坐着。便是有人想要传什么,也没机会背地里传去,反倒只能这样面对面地摊开到桌面儿上来。
在皇帝这般一系列不动声色的举措之下,京师那股子流言虽说已经传到热河来了,却竟然没机会在热河传扬开去。至少,没人有机会将这流言继续酝酿、添油加醋去。
而皇帝择抽出手来,亲派大学士刘统勋、协办大学士兆惠,星速奔赴河南治水。皇帝在谕旨里也动情地道,“水灾猝至,室庐一空,灾民嗷嗷。岂能辽待?”为赈灾,皇帝特命刘统勋可“遇应行加赈之地,随查随赈,无俟汇齐册报。”并且“于被灾较重州县,各按四乡,分设粥厂。俾得就近糊口,不致失所”。
在派出两名大学士亲自治水赈灾之外,皇帝还特别下旨指出,令尹继善会同河道总督高晋,“于各河营弁将兵丁内,加意挑选,先期速行调往。以便刘统勋等一到工所,即可济用”。尹继善已然南下回归岗位,以先锋之姿先行治水的事,终究就此传扬开来。
如此水患之下,治水救灾大于天。尹继善星夜南归,身先士卒,便是这会子还想有人趁机跟风传播流言的,也已是不好意思再张开嘴去了。
若此,在皇帝一番周密布置之下,不但京城流言自行烟消云散,便连水患也在八月初七这一天,基本都得到了控制,各地赈灾有序。
这一番流言竟然没能在热河传播开来,更没能造成任何影响去,果然叫京师中的愉妃和忻嫔大失所望。
愉妃颇有些不甘心。“这件事儿原本动静那般大,可是皇上和傅恒却都没因为此事而与尹继善结下芥蒂;皇上反而还中途派了尹继善南下回归两江总督任上去协助刘统勋、兆惠治水。这便叫他非但没了过,反倒又立了功去了!”
忻嫔心下自然也是着急。随着明年南巡的日期越发临近,她便越是急着要在这之前先帮她姐夫扳倒了尹继善去才行。
可既然此事又棋差一招,忻嫔心乱过后,倒也极快地平静下来。
“愉姐姐别急,凡事都有一体两面。这件事儿虽然没能扳倒尹继善,可是却也分散了热河那边儿的视线……终究皇上和大臣们在这七八天里只顾着这一件事儿去了,便自然无暇再顾及后宫。”
愉妃便也微微眯眼,赞许地点头,“对呀那连续七八天里,皇上都奉着皇太后,带着大臣们在‘卷阿胜境’里,自然分不出精神头儿来再盯着后宫去了。”
忻嫔冷哼一声儿,“更何况那郭贵人只是个小小的贵人呢。皇上便是顾着谁,也暂且顾不上她去吧。”
愉妃倒是有些担心,“郭贵人是郭尔罗斯部的公主,郭尔罗斯部又分前旗和后旗,都归科尔沁左翼……这回皇上秋狝,郭尔罗斯部两旗必定都前来入觐。这便是郭贵人母家人齐集一堂,几十号人怕是有的。”
“若此,那郭贵人身边儿自然围得跟铁箍一般,哪儿还能有机会叫她出了什么事儿去?”
忻嫔反倒笑了,“愉姐姐果然是出自蒙古八旗的格格,对蒙古各部的了解就是比我明白。我啊倒是没想那么多。”
愉妃面上不由得忧色又起,“……那这事儿,还能成行么?”
忻嫔含笑握了握愉妃的手,“即便是这样儿,我反倒觉着更有趣儿了呢。愉姐姐你说,在那片靠近她母家之地、世代为蒙古人居住的草原上,反倒叫郭贵人出了事儿的话,还会有人会怀疑有外人害她么?到时候也只会以为是她自己不小心,那咱们便自然更得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