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5章 75、好郎君(毕)

婉兮和舒妃对视了一眼,不由得都是笑出了声儿来。

“可不就是个狸猫儿么?”玉蕤也笑着凑趣儿,“又软、又小、又甜美、又稀罕人儿。”

舒妃故意使坏,“可是咱们这猫儿,怎么这么半天了,也没听见叫唤一声儿呢?”

婉兮背后,那蠕蠕而动的小人儿赶忙捏着嗓子叫了声儿:“妙儿……”

婉兮忍俊不已,知道自己这傻闺女还是叫舒妃给卖了。

果然,这一声儿发出来,札兰泰原本垂下的头,便倏地又抬起来了。

可不是嘛,人学猫叫,自然便泄露了自己的嗓音去了。

婉兮便也忍着笑,只细细凝视着札兰泰面上的神情。

一个今年才七岁大的孩子,这会子忽然露出了温柔的笑意。之前的拘谨便都融化开了,眼底是清浅流动的温柔。

婉兮心下悠然一荡,已是忍不住笑开。

婉兮这便故意说,“九公主这次其实也跟来了,只是当真没在我这车上,也没藏到我身后去。她啊,其实是记着跟札兰你那两回见面的事儿呢,不是她不想看见你……只是,九公主今年开春儿的时候刚刚种了痘,脸上留下了个小坑儿。”

“九公主说,怕你嫌她丑,这便躲着不敢见你呢。”

婉兮小心观察着札兰泰的神色,“她只说,小哥哥长得好看,脸上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却有了小坑儿,便不好看了。”

札兰泰那点漆般的眸子里,潋滟一闪,已是含笑摇头。

“实则奴才小前儿种痘,也留了麻子坑儿去。只不过奴才幸运,那麻子坑儿没在脸上,而是在身上。这便不易显露出来罢了。奴才倒请令贵妃主子代为转告:九公主别担心,咱们都是有坑儿的。”

婉兮与舒妃会心一笑,还没能笑完,后头的猫儿便忍不住了,一把扯开了窗帘,直接跳出来。

“小哥哥你也有坑儿?在哪儿呀?”

便是皇家的马车,这车厢里好歹都已经坐了三个大人、两个小孩儿了,便怎么都有些局促。

故此啾啾这直接一蹦,干脆就是蹦到札兰泰怀里去了。

札兰泰红着脸却摇头,“在我身上。”

啾啾终究还是年幼,这便直接去扯札兰泰的衣裳,“给我看看!”

札兰泰登时一张脸跟抹了胭脂膏子似的,已然红透了,他小心挡着啾啾,又怕扯疼了她的手,这便控制着力道。

“九公主乖……是在奴才身上,隔着衣裳呢,不能看。”

啾啾便急了,“可是小哥哥都该看见我的了,我也要看小哥哥的!”

婉兮轻叹一声,无奈,只得自己伸手将啾啾给扯回来,硬生生按在膝上。

“啾啾别闹!忘了自己是个姑娘家,哪儿有跟小哥哥这么闹的呀?”

啾啾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礼了,这便没脸见人,扭身回去就将脸伏进婉兮怀里,两只手捂着,连一条缝儿都不敢露出来了。

婉兮含笑抱紧了闺女,这才又问札兰泰,“……札兰你与令娘娘说实话,啾啾眉心那个小坑儿,可难看?”

札兰泰便笑了,眼底柔光清浅,“不难看。像个……小星星。”

啾啾果然又上当,霍地又扭回身来,松开了两手,使劲儿盯着札兰泰的眼睛,“真哒?”

札兰泰却故意含笑,“假的……”

啾啾扁了嘴就要哭。

札兰泰忙道,“是说那星星是假的。天上的星星自然不会当真嵌在公主眉间,可是……公主是真的不难看,反倒更娇俏好看了呢。”

啾啾这便欢呼一声,又朝札兰泰蹦过去,两个小孩儿相视而笑,都是笑得嘎嘎的。

一直到了避暑山庄,婉兮一回想起来这一幕,还是忍不住微笑呢。

玉蕤便也道,“哎哟,我那会子都白白是个大人了,竟然在两个小孩儿面前都要害臊得抬不起头来了……这位札兰小阿哥啊,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怎么生就这么一张甜嘴,这么会哄人儿的?”

婉兮垂首想想,却反倒收起了笑容,惆怅地轻叹了一声儿。

玉蕤吓了一跳,忙凑近了问,“姐……这是?”

婉兮摇头,“札兰如此嘴甜,其实还不是因为兆惠大人身在行伍,一走便是数年,家中寂寞的缘故么?”

玉蕤挑眉,“姐的意思是?”

婉兮抬眸,“我说的啊,是这孩子的孝心。你想啊,兆惠大人一走就是多年,况且两军阵前生死不定,那兆惠大人府内女眷,心下便更是凄苦无比。这样的时候儿,便也唯有膝下幼子可以欢言宽慰。”

“想来札兰便是从小在家里,就学会了如此去宽慰母亲、姐妹们。故此他说的话才格外好听,尤其是对于咱们这些女子来说……这孩子耐心款款,细致周全、纯净良善,虽将来未必是他阿玛一般的沙场英雄,却能当个好郎君。”

鄂凝高高抬起下颌。哽住的一口气儿,让她站得更直。

这会子她便如已经被搭在弓弦上的箭,只有向前,没有回头了。

眼前的情势已经是明摆着:婆婆便是抽烟,都宁肯自己去要了火绒点烟,都并不叫她这个当儿媳妇的伺候。

须知,满人的儿媳妇伺候婆婆抽烟乃是天经地义之事;点烟对于老太太们来说也是相对亲昵之事,唯有儿媳妇和自己没嫁出门的闺女方能来点……可是,她就这么站在婆婆面前呢,婆婆却根本就没叫她伺候。

此时英媛已经又有了孩子,婆婆又已然这样摆起了脸子,那她便已然没有了退路。

“姑妈说明年皇上又将南巡,这倒是叫她又想起上回皇上南巡时的一桩旧事去,倒叫她心下为尹继善颇有些不安。”鄂凝扬声,音调都有些出乎她自己的意料,有些高。

愉妃也不由得暂且放下了烟袋锅子,抬眸盯住她,“哦?什么事儿?”

鄂凝深吸一口气,“乾隆二十二年,皇上第二回南巡。便在南巡之前一年,亦即乾隆二十一年,尹继善带江南一班官员奏请皇上举行南巡盛典。尹继善曾在奏本中道:‘栖霞胜景颇多,臣于原奏之外,续又搜得数处,已经酌量增修,其余名项工程亦略有添改,现在逐一绘图,容臣到京时恭呈御览。’”

愉妃点头,“栖霞山,倒是江宁的盛景。尹继善奏请皇上巡幸栖霞山,倒也是意料中事。”

鄂凝道:“便是栖霞山早已是名胜之地,可是尹继善尤嫌不足。他又在栖霞山中,将曾被岁月湮没于地下的幽居庵、紫峰阁诸奇峰异景,‘皆从地底搜出,刷沙去土至三四丈之深’,以逢迎皇上!”

“这还不足,尹继善还嫌栖霞山的水景有些少,这便又特地开了两个湖,分别命名为‘彩虹’、‘明镜’。”

愉妃听罢便笑了,“哟,原来一向以名士自居的尹继善,也不过是个逢迎拍马的伪君子罢了!亏你那姑妈还一副自命清高的模样儿。”

鄂凝心下晃了晃,却只能顺着婆婆的话儿来说。她垂下头道,“是……便连与尹继善交情莫逆的袁枚,都曾写诗笑话此事,说‘尚书抱负何曾展?展尽经纶在此山’。”

“便连领班军机大臣、忠勇公傅恒都吩咐手下写诗相嘲,说‘名胜前番也绝伦,闻今搜访更争新’……”

一听傅恒也吩咐手下写诗讥讽过此事,愉妃不由抬眸,“哦?竟有此事!”

鄂凝黯然垂眸,“都说尹继善于上之南巡,有意迎合,伤耗三吴元气;非此,尹不得四督江南。”

愉妃不由得笑出声儿来,“好!正好赶上明年皇上南巡的节骨眼儿上,又恰好还有傅恒曾为此事……这便是老天都在帮衬咱们了!”

七月二十日,天终于放晴,河水渐消。皇帝下旨叫兆惠带人修整途中被洪水冲垮的桥梁,并命诚亲王允秘恭请皇太后起銮。

七月二十四日,皇太后终于自圆明园起銮。

一众内外福晋,便又齐集圆明园,恭送皇太后和皇后那拉氏。

车驾走远,众人转身回园子去。忻嫔便连忙追上为首的愉妃来,特地一屈膝,“小妹给愉姐姐道喜,如今京里后宫,都凭愉姐姐做主了。”

这一遭儿皇帝、皇后、皇太后,连同贵妃婉兮、舒妃都起驾赴木兰去了,那么留在京里的内廷主位中,便是以愉妃为首了。

忻嫔悄然眨眼,“既然京里一切都由愉姐姐做主,那咱们可得了好好儿自在些日子去。”

愉妃自难得这般有朝一日权在手的滋味儿,这会子也是暗喜在心。只是面儿上依旧矜持,“便是暂且由我为首,宫里便更乱不得。否则皇上岂不是要问我,我岂不是又要牵连永琪去了。”

忻嫔便笑,“愉姐姐说得对。就是因为愉姐姐做主,咱们宫里才更应当稳稳妥妥,什么事儿都不出。”

忻嫔瞳仁微转,“便是要出事儿,也得出在木兰不是?”

愉妃与忻嫔一同回了“杏树院”去,愉妃便也将鄂凝的那番话讲给了忻嫔去。

愉妃自是满心欢喜说的,却没想到忻嫔倒是并无太大惊喜。

“原来咱们五福晋打听来去,只打听着了这个啊。”忻嫔有些意兴阑珊地道,“这都是乾隆二十一年的事儿了,也是远在江南,愉姐姐又在宫里深居简出,不知道罢了;实则这事儿在江南官场上,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她姐夫安宁与尹继善多年积怨,这些事儿安宁自然都已经了然于心。

愉妃有些尴尬,便也赶紧道,“虽是旧事,可是足见尹继善不过是个沽名钓誉、好名弄巧之人。况且这会子又是皇上明年南巡在即,这个时机倒是好,若是这会子再重提旧事,也不啻是一件好事。”

“况且傅恒叫人作诗嘲弄,这总归是发生在京里的事儿,江南倒未必得知。今年这个节骨眼儿,再借用傅恒的声望,那这事儿便可炒热一番了。”

愉妃说着又垂下头去点了一袋烟,借着吞云吐雾,幽幽道,“借着傅恒来炒热此事,即便动不得尹继善去,却也能叫傅恒与尹继善二人之间积怨。若此,便也能牵连到舒妃那去。”

“而若能牵连到舒妃,便能瓜葛上永瑆;而永瑆与永璇、永珹一奶同胞……尹继善若因此对傅恒心生芥蒂,自也会对他们兄弟三个渐生隔阂。呵呵,那对咱们来说,这事儿就更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去了。”

忻嫔虽说原本对这事儿的价值有些失望,不过这会子见愉妃如此上心,倒不好当面儿反驳了去。

她自垂首,从这事儿当中寻对自己有利的细节去。脑筋转了一圈儿,倒也想到其中一个关窍,这便笑起来,“还是愉姐姐英明,这主意拿得当真好极了!”

愉妃见忻嫔若此,心下自也高兴,这便凝住了忻嫔问,“倒是你说的木兰那事儿,可也安排好了?”

忻嫔含笑点头,“愉姐姐尽管放心,早都安排好了。咱们就在京里安安稳稳等着吧,消息必定不久就会传来。”

七月二十六日,皇帝銮驾终于抵达避暑山庄。

皇太后暂住常山峪行宫,七月三十日才抵达避暑山庄。

这一路因降雨后引得河水上漫,冲垮道路和桥梁,走得着实有些辛苦。婉兮倒是也因此得了机会,将这途中的艰难之处,讲给啾啾听。叫一个金枝玉叶的大清公主,也有机会亲自体验一番如此的不易,这对于孩子来说,自反倒是一笔收获。

“……况且咱们还是皇家,一路行进纵有困阻,可还有你皇阿玛和一班大臣,会同当地的地方官戮力疏通;倘若是寻常百姓,这一路便是无法可走。”

一向爱玩儿爱热闹的啾啾,便也因此,这一路极为的安静。不吵不闹,只挑开了窗帘,望着外头那一片艰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