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8章 68、狐狸也冤枉(八千字毕)

婉兮虽说放下心来,可是以私心而论,自然还是有小小遗憾的:终究,她还是希望赵翼能高中状元啊。

这日黄昏,皇帝终于从宫里回到圆明园。

一进婉兮寝殿,便是盯着婉兮笑。

“怨不得你个小蹄子那么关注今年这一科……原来是为了那个赵翼!”

婉兮自知无可抵赖,便红了脸蹲礼,“奴才也得替这位狐说先生谢皇上恩典。一甲第三名,探花郎不负狐说先生之才。”

皇帝却啐了一声儿,“呸,他赵翼是谁,也能叫你替他谢恩?赶紧起来,爷才不受!”

婉兮含笑起身,凑过来腻进皇帝怀里,“是奴才说错话了,奴才不是替他谢恩,是替自己个儿谢恩。”

皇帝故意抬眸空空望向顶棚,“你说什么呢,谢什么恩啊。那是他自己大才,朕压都压不住。”皇帝微微淘气地侧眸,“一共就九个读卷官,他的卷子上便是满满当当的九个圈儿,这可是满分儿。”

婉兮便是一惊,“他卷子上是九个圈儿?”

婉兮心下便是轰然翻涌起来。九个圈儿的,那原本该是状元啊!

皇帝凝着她,便也缓缓点头,“没错,无论是读卷官们呈进的第一名,还是兆惠给爷指的第一名,本该都是这个赵翼。是爷改了主意,将原本第三的王杰,与赵翼名次对换,将王杰改为第一名,赵翼降为第三名。”

婉兮心下一颤,便忙转过身儿去,鼻尖儿已是酸了。

她好难受……

皇帝伸一根指头,轻轻捅了捅婉兮肩胛,“生爷的气了?”

“奴才哪儿敢。”婉兮虽这么说,却已然瓮声瓮气,并不转回身去,“……其实,我早已猜到几分,故此之前便很为他悬心。”

皇帝轻轻挑眉,“哦?猜到了?”

婉兮不肯转回身来,他便伸开两手,活活儿将婉兮整个儿给抱过来,按在膝上。便是她还不回身,却也还是在他怀里了。

“猜到什么了,嗯?”

婉兮吸了吸鼻子,“奴才先是听说刘统勋大人为主考官,那会儿就揪了一把心。因主考官和读卷官都要力求回避,而赵翼当过刘统勋大人的幕客,那刘统勋大人便必定要避嫌,不能引赵翼为大魁。”

“不过前儿听皇上说,读卷官中又有尹继善大人、左都御史刘纶,奴才倒又放下了心——因为刘纶也曾为尹继善大人的幕客,而王杰同样曾为尹继善大人的幕客。那么尹继善、刘纶二位大人,便也要为王杰而回避。”

“既然读卷官中这么多人都需要回避,可是皇上却还是令他们读卷,便说明皇上的心思是唯才是举,所谓举贤不避亲。”

皇帝点头,“说得有理,却不全对。为国取仕,爷自然要谨慎,故此早就有读卷官回避的规矩。就是为了不叫他们认出举子的笔迹,从而落下瓜田李下之嫌,爷早就叫所有卷子在呈进给读卷官之前,都弥封了姓名去,又叫旁人誊抄一遍。这便身份、笔迹全数隐去,即便他们早知道门下有谁应试,到时候儿却也认不出来。”

皇帝如是说,却非但没能开解婉兮,反倒叫婉兮的眼泪好悬直接掉下来。

“便是略过这一层担心,可是当奴才听说,皇上忽然叫兆惠大人也参与阅卷……奴才心下便有些眉目了:皇上今年,怕是要取西北之人为魁首。”

“兆惠大人为朝廷平西北的主帅,再在抡才大典上亲自选出西北的人才,这才能成就一段佳话,可以作为朝廷平定西北的最后一笔作结。”

赵翼有才,却是江南人士。江浙多出状元,而陕西为代表的西北,还从来没有过状元。皇上今年便有这心思,也不足为奇了。

要不是为了这个,皇上为何要叫兆惠这样一位武将来选文状元?若是选武状元倒还说得过去啊!故此婉兮当听见玉蕤说兆惠也参与阅卷之时,她才那么担心;待得听皇上说,九人读卷官里并没有兆惠时,她才反倒更加放心不下。

如今……果然,出自陕西的王杰为一甲第一名。

尽管王杰也是大才,可是终究那个卷子上被画了九个圈儿,被九位读卷官一致推为第一的人,是赵翼啊!

婉兮还是忍不住了,将头埋进皇帝怀里,悄然藏住忍不住落下的眼泪。

回想当年的巴颜沟,那在暮色深林里,傻乎乎跪在“坟圈子”前挨个祭祀的“书呆子”,却不成想竟然能化身后来满嘴狐祟故事的“狐说先生”,而她竟也因之而变成了“令狐九”……

缘分就这样不经意地结下。后来隔着宫墙,她知道屡试不第的他,凭自己的才学考为内阁中书,再被选拔而入值军机处,成为九爷最不能或缺的笔杆子、左膀右臂……

她自是为他欢喜。这些年便再无缘见面,可是她却早已引他为神交之友。

后来再到西北战乱起,隔着那样遥远的几千里江山,西域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之地。多亏有他,在他的笔记里,叫她清晰而又准确地领略西北风土民情,尤其是一向神秘的回部风俗,进而得知热依木夫人,从而影响到和贵人进宫之后,她心下的态度。

如果没有赵翼,没有曾为刘统勋幕客的他,对史学、《西域图志》的详实了解,她就不能在朝廷用兵西北的那六年里,深切体会到皇上的心;那她此时更兴许与那拉氏她们用相同的眼光去看待和贵人……

对于婉兮的心情,皇帝心下何尝不明白。

皇帝轻叹一声,将婉兮拥紧,“……你知道么,今日太和殿传胪,一甲三名陛见。唯有赵翼,颈上挂着朝珠。”

婉兮停住抽泣,抬眸望向皇帝,“奴才记着,是皇上赏给军机章京们佩挂朝珠的。”

原本军机章节的品阶不够,没资格佩挂朝珠;是皇帝特别下的恩旨,准军机章京们佩挂。

“正是如此。”皇帝垂眸凝视婉兮,“傻丫头,他便是第三,颈上也有朝珠;王杰便是第一,却也要数年之后才能赢得佩挂朝珠之品阶。故此啊,就算状元与探花,暂且有第一和第三之分,可是谁说赵翼就永远都在王杰之下?”

“或者再说这一科的考官里,主考官刘统勋和他儿子刘墉都不是状元,副考官观保也不是状元,如今何尝阻碍了他们身为考官去?”

皇帝仿佛略微犹豫了下儿,却还是说道,“……今日在太和殿上,小九出班替赵翼解释那朝珠的事儿,他当着众人的面儿说,从前军机处里汪由敦所应奉的文字,都是赵翼所拟的。从前军机处,所有文书皆出汪由敦之手,如今殿上所有人都知道其实是出于赵翼手笔,这赵翼的名气,一时可是满殿震惊了!”

皇帝轻咳两声,“赵翼的颜面,小九在太和殿上,已是都替他找回来了。虽是第三名,却将第一名的风头都给盖过去了。你当可安心”

皇帝说着,有些骄矜地眼梢微微那么一挑。

婉兮心下便也呼啦敞亮了不少——赵翼是她推荐给九爷的人,以九爷的性子,竟然能在太和殿上公然为傅恒找回颜面……九爷他,果然不负于她。

婉兮心下舒坦了些,这便抬眸望皇帝。皇上那模样儿,她哪儿能不明白呢。

都五十一岁的人,在她面前一提到九爷,还是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

婉兮便也垂首笑了,“那爷呢?在太和殿上,爷怎么说的?”

皇帝轻哼一声儿,“小九是领班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在太和殿上却为第三名如此说话,又叫人家王杰的面子往哪儿搁呢?爷自不好多说什么。”

婉兮皱了皱鼻子,“爷……委屈了赵先生。”

皇帝不由得掐腰,“嘿你个小蹄子,你是不是想说爷这一局输给小九了?”

婉兮故意绷着脸。

皇帝轻叹一声儿,“爷白给你用那朝珠的事儿做了半天比拟了!便是这回委屈了他,将他的状元换成了第三名,爷也是为朝廷大计;这次的委屈,爷以后必定能替他找补回来。他是大才,以后每三年都有京察,便是这次亏欠了他的,爷以后京察的时候儿自然不会再委屈他就是!”

(又加更一回统一谢谢所有亲们的月票、打赏啦)

皇帝听见婉兮问,长眉便倏然轻扬。

躬身凑近来看她的眉眼,却只说一个字儿,“哦?”

皇帝如此促狭,便叫婉兮红了颊,赶紧拧过身儿去,不看皇帝了。

皇帝便笑了,伸手拢住她肩膀,“从前这些年也没见你好奇过谁是状元,今年又是怎么了?”

婉兮轻哼一声儿,“还不是因为今年是皇太后七十圣寿所开的恩科么,今年的状元便自与往年不同,故此奴才方好奇些儿。”

皇帝故意找茬儿斗嘴,“那乾隆十七年那会子,也是皇额娘圣寿所开的恩科啊。那会子你也没好奇不是?”

婉兮羞恼,这便拧回身儿来,红着脸道,“那会子是皇太后六十圣寿的恩科,今年是七十圣寿的恩科……岁数不同,七十岁比六十岁更难得不是?”

皇帝大笑,“好好好,六十方花甲,七十却是古来稀,算你这个理儿找的能立住!”

婉兮这才红着脸,不依地推了推皇帝的手臂,“爷,奴才就问这一回,爷就破回例,告诉奴才吧。”

皇帝抬手,将婉兮额上垂落下来的一缕碎发给轻轻掠开去,“不是爷不告诉你,是爷自己还不知道呢。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急?还没殿试呢!”

“况且爷这些日子忙永璇的婚事,此外又是斋戒雩祭,还没看过举子们的卷子。此时还只是读卷官们在看,爷只叫他们列出前十名的卷子,待得爷回宫去,再进乾清宫亲定甲第。”

婉兮便也点头,偏首又问,“倒不知今年这一科,爷是定了哪几位大人为阅卷官?”

既然这会子皇上还没见到卷子,而将来能送到皇上眼前的也只是阅卷官们选出来的前十名,故此这会子举子们的命运尚且还都掐在阅卷官的手里呢。

皇帝道,“爷已经指了大学士来保,协办大学士鄂弥达、刘统勋,兵部尚书梁诗正、左侍郎观保,刑部尚书秦蕙田、左侍郎钱汝诚,都察院左都御史刘纶,入觐两江总督尹继善,此九人为殿试读卷官。”

“一、二……”婉兮扳着指头,听一个算一个,这便扬头,“是九位大人?”

皇帝点头,“自然要单数,且是阳数之极数。否则岂不是要出现卷子上‘圈点为优’数相同的卷子去啦?”

婉兮两只手竖起了九根手指头,迟迟没有放下。可是她望着的却不是竖起来的九根,反倒是那一直都还趴在那儿,没能竖起来的最后一根。

她心下想的是:怎么没有兆惠?

玉蕤说了兆惠也被钦定为读卷官,这消息必定是从玉蕤伯父观保那来的。观保是这一科的副考官,且也名列九位读卷官之一,观保的消息必定没有错儿。可是皇上却怎么没提到兆惠呢?

“怎么了?”皇帝瞧出来婉兮有些失神。

婉兮尴尬,赶紧将两只手都收回去了,轻轻摇头,“没事儿。”

只在心下继续狐疑,皇上究竟要怎么用兆惠呢?

皇帝见眼前的人儿还是有些心不在焉,便双手捧住了她两臂,将她给扳正过来,面对着她,“今儿到底这是怎么了,嗯?”

婉兮更觉不好意思。还没殿试呢,皇上也更没见着举子们的卷子呢;皇上是天子,日理万机,哪儿能知道究竟有那些人应试了,这便八成还不知道赵翼也在今年应试举子的名单中呢。

她也是的,这是急个什么劲儿啊?

婉兮自觉理亏,这便主动投进皇帝怀里,两手按着皇帝的双颊,主动送上香唇去。

好好儿地亲了皇帝好一会子,四瓣唇上了胶一般地黏在了一起。半晌喘不上气儿来了,这才“哒”地一声硬生生扯开。

只可惜,皇帝虽说眼睛里已经发出了狩猎者的光芒,却还是没忘了之前的话茬儿,便是贴上来去亲她的颈子,却还是吞吐灼热地问,“……还没说呢。小蹄子,又想堵着爷的嘴。你失算了,爷这回还没懵。”

婉兮被皇帝摁在怀里,躲不开、逃不掉,身子便也被皇帝给染得一起滚烫了。只得臣服下来,幽幽道,“……因为,小十五转眼儿这就半岁了,距离开蒙之年便也不远了。而皇子的师傅们,历来都是翰林;所有的翰林又都是从历年科举中选拔出来的。”

“故此,奴才心下实则是在为小十五思量未来可为师之人,兴许就有可能出在今年的进士们里边儿。而今年的进士,自然都以状元为首,故此奴才这才尤为在意今年的恩科所选拔之人才。”

既与赵翼相识多年,前头又有婉兮亲自将赵翼推荐给傅恒,叫他为福隆安之西席先生;后又经傅恒引荐,赵翼又曾教导过绵恩。如今这两个孩子长得都好,可见赵翼为师之功,故此婉兮心下是希望将来也能叫赵翼来教导小十五的。

赵翼之才,连傅恒和刘统勋都倚重,军机处所有的文书皆由他所书,他除了文笔之才,心中的丘壑和庙堂之高,更是其他翰林所不具备的。倘若小十五将来能师承于赵翼,相信小十五必定能从开蒙之龄,便可洞悉天下大势。

皇帝听了便笑了,这一回再不是笑谑,而是会心之笑。

“真是个好额娘。小十五刚半岁,已经开始为孩儿挑选未来的师承之人。便是古有孟母三迁,却也赶不及你这样早便为孩儿用心之深、之远。”

婉兮便又红了脸,忙将头伸进皇帝怀里躲起来,“瞧爷说的……为人父母之心,天下皆然。奴才这哪儿都特别了,别说孟母那么远的,现成儿的便还有爷在眼前儿呢。爷对小十五用心之长远,都不是奴才能比得上的。”

皇帝笑了,轻轻点头,“你放心就是。小十五将来的师傅,爷必定用心挑选。”

四月二十一日,皇帝在太和殿,举行殿试。

四月二十四日,皇帝亲御乾清宫,召读卷官入,阅殿试进呈十卷。

直到这一日,有关兆惠的谜底,这方揭开。原来兆惠不是普通的“阅卷官”,而是在那九位阅卷官选定的前十名的卷子里,再由他最后阅一遍卷子,向皇帝推荐状元之选。

这便是将兆惠再高了一层,放在了皇帝一人之下,而在其余九位阅卷官之上,以“隆其遇”。

兆惠陪皇帝在乾清宫,最后一遍阅卷,他心下自是忐忑不安。

叫他忐忑的,自然不是所谓武夫不敢选文状元,而是在他之前实在已经有了九位读卷官的意见。最后由他再来筛选一遍,若是与前面九位读卷官的相左,倒是有些不敬了。终究那九位读卷官才都是饱学之士,各自都是翰林的出身,文才自然都在他之上。

兆惠这便跪奏,自陈身为满洲子弟,虽从小也学汉字,但是修为终究有限。而所有举子的试卷,都以汉字誊抄,其中不少有引经据典的生僻之字,他实在认不得多少。

皇帝却是大笑,“好你个兆惠,你把朕的抡才大典,也当成了你的两军阵前,开始与朕动心眼儿了?”

兆惠大惊,急忙叩头,“奴才岂敢!奴才所陈,自是奴才心计。奴才岂敢欺君罔上?”

皇帝笑着将兆惠扶起来,推回书案旁坐下,“朕叫你看,你就看!朕自然选了你来,自是相信你必定能看得懂!”

兆惠正自为难,殿门口那一片金黄的光晕之中,忽地露出一个小脑袋儿来。原来是一个小孩儿好奇向内张望。

正是兆惠的幼子札兰泰。

札兰泰在宫里上书房为皇子皇孙的侍读,殿试这样的抡才大典,上书房的皇子皇孙们便也都准由师傅们带领着,前来观瞻。札兰泰这便也跟着一起来了。

因父亲这会子也在乾清宫中,札兰泰这便前来相见。

可是这是什么地方儿,这是乾清宫;这又是什么场合呢,这是兆惠要陪着皇上一起定最后的甲第。这地方这场合便都不宜叫一个小孩儿来探头探脑的。兆惠瞧见便有些着急,急忙起身,向外甩袖,示意札兰泰赶紧避开去。

倒是在一旁一边看书,一边儿等着兆惠意见的皇帝抬眸瞧见了,却是含笑,朝札兰泰招手叫,“是札兰么?进来!”

兆惠惊得急忙起身,双膝跪地,“奴才教子不严,还求皇上降罪。”

皇帝便笑,“这是说什么呢?此为抡才大典,孩子们求上进的才想进来瞧瞧。不是坏事儿,叫他进来沾沾文气儿,自是好的!”

札兰泰忙进内,恭恭敬敬向皇帝请双腿跪安。

Tip:阅读页快捷键:上一章(←)、下一章(→)、回目录(回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