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9章 49、收起你的巴掌(毕)

“作为母亲,我只希望护着我的孩子,叫他们平平安安长大;将来或者嫁个好人家儿,或者当个逍遥王爷,这都足够光耀我母家门楣,足够我心满意足的了。”

“我这样的心情,早许多年都已经说与皇后娘娘你了。可是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婉兮的推心置腹却没能感动那拉氏半点,她听着反倒满含讥诮地冷笑。

“你说得好听!我当年也是被你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你说不为你的孩子争取什么?那你今天为什么会跟舒妃联手,坑害我的永璂去!”

婉兮眸光净净,“是我们‘坑害’十二阿哥?难道十二阿哥不爱学高丽话,是我们的主意,十二阿哥是听了我们的话?十二阿哥因为学不会高丽话,迁怒给永璇和永瑆,侮蔑他们的高丽血统,这也是我们教的么?”

“若无前因,何来今果?主子娘娘,请你不要忘了孟子言: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什么孟子?!”那拉氏一声怒吼,“那都是你们汉人,说的那些满口的仁义道德,又与我何干?!”

那拉氏又露出这样一副模样儿,婉兮自是闭上了嘴。

对这样一张脸,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婉兮便也只能轻叹一口气,垂下头,似乎是对那拉氏说,却也更像是对自己说,“皇阿哥们在上书房里,必学儒学。那四书五经就都是需要师傅一句一句教会了,再背下来的。若主子娘娘再存这样的满汉之分,那十二阿哥如何能学得好?”

那拉氏面上皮肉陡然一颤,“好大的胆子,你又要算计我的永璂?”

婉兮眸光静静,“主子娘娘,你是该护着你的孩子。可是身为母亲,尤其孩子已经到了这个年岁,又岂是一味护着就可成就的?你总该叫他明白大是大非,总该叫他心下分得清轻重。”

“至于你说我叫永璂学回部的语言,就是坑害了他去。可是其实,主子娘娘你自己与和贵人心结已深,而此时朝廷又如此重视回部,你身为皇后继续如此下去,就不担心再叫回部那些心存二意的伯克们抓住了把柄,在回部再闹出一场风波来么?”

“若主子娘娘肯将心放平,好好想想十二阿哥学习回部语言的好处。那从今以后,即便主子娘娘你自己跟和贵人还是不睦,却也可以因为十二阿哥用心习学回部语言,而让回部伯克们看到朝廷的诚意,看见皇后娘娘你的诚意去啊。这做法,无论是对主子娘娘你私人,还是对朝廷,又有何坏处?”

“我不妨与主子娘娘你说:我现在就叫九公主在学回部的话,等将来小十五长大,我还会叫他同样习学所有的旗下话去!——便如皇上,所有的旗下话,不论蒙古话、鄂罗斯话,还是西番话、回话,皇上全都会的。这才是天子之学,也是我大清皇子该有的气度!”

那拉氏细眼眯起,“令贵妃,你果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当我会信你?你当我事到如今,还会再被你蒙蔽了去?”

“我告诉你,我可以不为了自己争,可是我也必定要替永璂守着他身为嫡子该得的一切去。我不准旁人动我永璂的分毫,我尤其不准你的儿子想要分走永璂的半点去!”

婉兮便舒了口气,“凡事皆有一体两面,你若爱相信好的那一面,事情总体便都会朝着好的那边发展,最终获得好的结果;可若只愿意相信不好的那一面,那整个情势只会急转直下,到最后只得到你千防万防都不想得到的那个恶果去。”

“我今儿的话已然说到此处,主子娘娘既然不愿相信,只愿将所有的错都归咎在我身上,那我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主子娘娘只管当做我今儿,什么都没说过。咱们只是抡了抡巴掌,从此不共戴天起来好了!”

那拉氏呵呵冷笑,“这原本就是你今天实际上所做的!你的小十五,刚刚儿满月,你就不叫我瞧,更不叫我碰,这便是从这一天起已经要防备我了!”

婉兮轻叹一声儿,“主子娘娘这一句,我倒不想否认。”

婉兮眸光黑白分明,静静扬起,盯住那拉氏,“孩子是这世上每一位母亲的软肋……只要主子娘娘别再叫我那根软肋疼,我也自然不会叫主子娘娘体尝那滋味;而倘若主子娘娘非要一意孤行,那我今儿就在主子娘娘面前发誓,我也必定将半点不少的滋味儿,都还给您和十二阿哥去!”

婉兮眼底,有泪光幽幽闪动。

“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那种疼痛,我已经再也承担不起第三回!所以……主子娘娘,请你好自为之!”

婉兮说完,转身就走。

进宫二十年来,头一回没有在那拉氏面前行礼告退。

若说忍让,她这二十年来已经忍让够了;今日是小十五正式在宫里办的大满月,为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她便从此再也不忍让任何人!

该有的妇人之仁,该有的火候拿捏,她依旧还可以做……只是,若想有人依旧希望一个嘴巴甩在她脸上,还想听她说“不疼,您再甩一个”的,那就是做梦了!

踏出殿门,背后还传来那拉氏的怒吼声,“反了你了!令贵妃,你今日拿宫中的规矩还当什么?”

婉兮霍地回眸,隔着门槛凝视那立在门内灯火辉煌里的正宫皇后。

婉兮唇角轻轻一挑,“是么?那我这会子就该直接晕倒。总归我生下小十五,如今刚满月不久,身子还没养好。结果就被皇后主子叫进翊坤宫来,甩了耳光,当面叱骂……皇后娘娘您说,我这会子若晕倒,故意拖着几个月不好,这个主意来对抗你那句‘诬蔑中宫’、‘不守宫规’,又如何啊?”

“你!”那拉氏气得跳脚,指着婉兮的背影,却无计可施。

婉兮轻叹一声,“夜也晚了,咱们都累了。都歇着吧,别折腾人了。”

翊坤宫与永寿宫就这么南北挨着,婉兮倒也不用再坐轿,自己走着回到永寿宫。

冬夜的风裹着寒意,兜头盖脸地来,婉兮的心下却是火光熊熊。

她知道,那是怒火,也是战火。

从今儿起,为了护着小十五,她便没什么怕的!

走不了几步路,已是回到永寿宫。玉蕤早在宫门外等着,上前忙扶住婉兮,“姐……可有事?”

婉兮缓一口气,“没事儿。她今晚想见我,我还想见她呢。左右所有的事儿都从今日起便都不一样儿了,那我也自与她下了战书去。”

玉蕤小心打量婉兮,见面上身上并没有什么吃亏的痕迹,这才悄然放下半颗心。

“姐……皇上来了,逗小十五呢。”

婉兮倒是扬眉,“哦?皇上来了?”

婉兮忙伸手。

玉蕤一时没明白,愣着望婉兮,“姐……?”

婉兮也红了脸,咳嗽两声儿道,“镜子!我得照照,别带着一脸戾气进去再给皇上添堵。这是后宫女人之间的事儿,别随便连累了皇上去。”

玉蕤便笑了,赶紧吩咐翠鬟去取镜子。

婉兮立在宫门口赶紧照着自己,略微整理了下儿。却还没忘嘱咐玉蕤,“今晚上阿哥所里怕也得热闹。你待会儿派个人去瞧瞧。”

婉兮回了寝殿,在外头换下了大衣裳,又将身上带的寒气都散尽了,这才进暖阁去。

皇帝正抱着小十五坐在地上玩儿呢。

暖阁地下也是通火气的,这地面就像个地炕一样儿,还比炕上地方儿大。地上铺着羊毛氆氇的地毡,正适合小孩儿玩儿。

婉兮一瞧,小十五躺在地上,小腿儿是绑着呢,可是胳膊却叫皇帝给放开了,这会子正小手抓挠,乐得小脸通红。

婉兮便笑,“爷怎么不把他绑上?”

满人的小孩儿上悠车,怕翻扣过来,故此都用布带固定在悠车上;且民间的说法儿,觉着小孩儿胳膊腿都软,用布带绑上些,能长得直溜儿,不会将来罗圈腿之类的。

皇帝便笑,“我没动他小腿儿,胳膊没事儿。”皇帝说着将自己手臂伸直了给婉兮看,“你看这世上哪有胳膊笔直,跟一根棍儿似的?这不都有些弯曲么?”

婉兮便也笑,凑过来伏在皇帝肩上,“爷真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我也不愿意绑着孩子,可是那几位嬷嬷、妈妈的非说都应该那么着,我都说不听她们,我刚给散开,一回头她们又麻利儿地给绑上了。”

皇帝听得直咧嘴,“真不知道咱们自己小时候儿也是这么着,是怎么熬过来的。”

婉兮便托腮瞧着皇帝,“反正有爷这么直溜儿的,奴才便不担心咱们的小十五长成歪瓜裂枣去。”

皇帝“呸”了一声儿,“有这么形容自己孩子的么?”

婉兮大笑,“可是民间还有另外一句话啊,叫‘歪瓜裂枣,谁见谁咬’,那就是因为,歪瓜裂枣反倒是更好吃的呢!”

说到这些稼穑之间的事儿,皇帝自是说不过婉兮了。他这当皇帝的,这一辈子能见着歪瓜裂枣的机会都没有几回,就更对那歪瓜裂枣的滋味更没有发言权了。皇帝便无奈地伸手捏了捏婉兮的鼻梁。

“好好好,你是农家一枝花儿。”

婉兮面色大红,“爷!您知道什么是农家一枝花儿么,您不知道也别乱说呀!”

皇帝要回头再想一下儿才明白,这便也是纵声大笑。

两人相对大笑好一会子,婉兮那点子带回来的寒气、戾气就更是散得半点影儿都没有了。

皇帝这才收了笑,小心打量婉兮,“……你回来晚了一步。怎么样,可有事?”

婉兮心下燠暖,“能有什么事儿呢?奴才这会子啊,心里最放不下的也只有小十五。可是爷都来替奴才看孩子了,那奴才就更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皇帝故作恍然大悟状,“哦,冲锋陷阵去啦?”

婉兮轻笑,“……哪儿比得上爷这万里江山?”

不说旁的,便是皇帝这一回彻底平准部、回部,便为中国拓地两万里啊!古往今来,中国版图最西曾经记到葱岭;而此番,葱岭以西的哈萨克、巴达克山等皆来附。

皇帝微笑,垂首只望着小儿子,“什么?你额涅跟咱们说什么呢?‘碗里江山’?”

“哎哟,你额涅怎么知道,阿玛给了你一个碗呢?她怎么未卜先知呢?”

婉兮听得都愣住,歪头赶紧问皇帝,“爷……什、什么碗啊?”

皇帝耸耸肩,“今儿是咱们小十五跟皇额娘一起过的大满月,人家那些婶儿、奶奶、侄儿媳妇、孙媳妇的都给了贺礼了,难道爷不再格外预备一个?”

婉兮都呛着了,叫皇上那句“侄媳妇、孙媳妇”给说的。

皇帝也笑,“嗯哼,绵德、绵恩两个都到娶媳妇儿的年岁了,他可不是一堆侄媳妇、孙媳妇呢?”

婉兮垂首,鸟悄儿道,“……也是。谁能想到,皇上五十万寿这年,还能生下这么个小儿子来。”

皇帝不以为忤,反倒大笑,“那才是最好的呢。长女、小儿,都是当爹娘的最爱的不是?”

婉兮含笑点头,悄然四处踅摸,看皇上究竟给了个什么碗啊。

还是皇帝自己揭晓了,“玉蕤比你还仔细,怕将那碗给(卒瓦)了,她顺手给收起来了。”

皇帝便叫玉蕤,玉蕤忙笑着进来取。那碗其实都没出这暖阁,就在暖阁坐炕上的“湘妃竹带屉小多宝格”的抽屉里呢。

玉蕤仔细地将玉碗捧出,婉兮已是低低惊呼一声,“是痕都斯坦的玉器?”

痕都斯坦玉器来自蒙兀儿与鄂斯曼等地(印度北部、土耳其),此地所产玉器细腻华丽,擅以纯净之玉色搭配繁复层叠的花叶纹,光洁丰美;有时器表镶嵌金丝及各色宝石,灿烂富丽;部份作品并追求薄可透纹的效果,巧夺天工。

酷爱玉器的皇帝,极爱痕都斯坦玉器,曾赞颂过“制薄如织,良工巧匠,非中原玉人所能仿佛也”。时人也皆说“今琢玉之巧,以痕都斯坦为第一”。

因是玉器本身已是用料考究、巧夺天工,价值便已极高;又因是西来,在中国极不易得,故此甚至可说是捧着银子都不容易买得到。便是宫里,所存也不多;皇帝还要令内造办处的玉作进行仿制。

故此这会子一见皇上给小十五的是一件痕都斯坦的玉碗,婉兮已然惊讶。待得捧过来,看见了那玉碗上的刻字,婉兮便是低低惊呼一声儿,“爷这首御制诗……奴才倒是隐约有些印象。”

那仿佛是乾隆二十一年前后,朝廷大军第一次平准部的前后,皇上写的这首诗。那会子皇上还曾经为这首诗,亲自做过序言:“回部叶尔奇木、哈什哈尔初役属于准噶尔,为所拘絷,因我大军戡定伊犁始释之,令归所部。其长伯克和卓,遣使求内属,此其所贡也。”

皇上诗序中的“叶尔奇木”就是叶尔羌,“哈什哈尔”就是喀什。此两城彼时正是大小和卓兄弟所有,故此这玉碗便是彼时大小和卓兄弟所进献!

虽然此时大小和卓早已不在人世,回部之乱也已经平定,可是这个玉碗所承载的一段历史,还是将这个玉碗与其他的玉器区分了开来。这不仅是一个玉碗,更是朝廷一段历史,也更是皇帝的武功一件。

婉兮便有些红了脸,忙道,“他就一个刚满月的小孩儿……爷将这么珍贵的玉碗赐给他,他若是给(卒瓦)了,那当真糟了!”

皇帝便笑,轻轻握住了婉兮的手,“瞧你说的,一个玉碗和咱们的儿子,孰轻孰重?(卒瓦)了便(卒瓦)了,只当听个响儿了!总归大小和卓兄弟早已正法,回部已然并入我大清版图,这便是千秋万代,谁都不可以再更改!”

婉兮心下还是不妥帖,“他终究还是太小……不如爷暂且替他存着,等他将来长大了,懂得了朝廷用兵准部回部的意义去,爷再赏他,可好?”

皇帝却轻笑,将那玉碗推回婉兮手里去,将她的手指头都扳下,叫她稳稳妥妥地攥着那碗。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这便是为他庆贺这大满月呢。他小,自然不能喝酒,那爷就先给他一个玉碗存着就是。”

皇帝抬眸,含笑凝望婉兮,“……那几年,爷用兵西北,心下百般煎熬。若没有你陪在身边儿,爷都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如今西北终于平定,爷便是有些什么想赏给你的,可是想来想去,都觉着没有这一件儿最有意义。”

皇帝攥紧婉兮的手,“这几年啊,无论是你对那位热依木夫人的仰慕,还是后来和贵人进宫以来的种种,爷都记在心里呢。这个玉碗,是爷给孩子的,也是你应得的。”

婉兮垂眸,早已泪盈于睫。

皇帝却笑,“更何况,方才是你说的,‘碗里江山’,那这个玉碗啊,咱们小十五就更推辞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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