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瑟的话,说得语琴也是心下无比的苦涩。
她自己的父亲曾经闹出捐官那么大的动静,可是她自己家里,好歹还有四个兄弟呢,皇上恩旨叫他们家入旗,便给四个兄弟都分配了田产、仿佛、披甲人钱粮。她自家里原本在江南还有些家财,再加上旗人养赡的这些钱粮,足够叫她家衣食无忧去。
而这个妹子家也有这么多的伤心事,她便是身在妃位,又能帮衬几何呢?
语琴叹口气,扶着语瑟坐下,“若是银钱上的事,你尽可以想法子告诉我来。我便是再怎么着,一年也还有几百两银子的份例。再说至少有我在宫里,当年傅公爷也嘱咐过英廉看顾着咱们家,你去找英廉说明白,他也不能不管。”
语瑟点头,“姐姐说的是,英廉大人对我家一直照顾。只是我终究不是姐姐的亲妹子,与姐姐不是一家;傅公爷当年便是拜托英廉大人照应的,也是姐姐自己家。”
“况且英廉大人也说得明白,我家最大的短处,就是没有男人来承袭披甲人钱粮,不然也不至于坐吃山空。故此英廉大人说,便是周济,也不是长久之计;唯有想到一个女人自己能办的、可以护住家人的法子来。”
“而那会子,凭我的年岁,我还能做什么?也唯有进宫这一条路罢了……”
语琴也是难过,鼻尖儿跟着酸了起来。
“那你自己说,你打算怎么办?我之前不该什么都没问明白呢,就跟你发那么大的脾气。此时设身处地替你着想,我倒是能释怀些了。”
语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将眼泪擦干,脸与眼睛都已是哭肿了。
她垂下头,揉着自己手里的帕子,“白常在小主儿与我说,她当年的处境倒是与我颇有些相似。只是她家情形还好些,终究还有两个兄弟,都被皇上赏给了内务府的官职去。”
语瑟静静抬眸,红着眼睛望住语琴。
“白常在小主儿说……虽说她姐姐已经不在了,她这多年来也只在常在之位,从未得宠,可是便是为了两个哥哥的前程,她也宁愿一辈子都留在这宫里。”
语琴心下微微一动,也迎住语瑟的目光。
“所以,你的意思是……?”
语瑟咬住嘴唇,带着一股子壮士断腕的毅然决然道,“姐姐是疼我,方说了可以叫我出宫的路去。可是我若出宫去了,又还能做什么,又如何来养活我的寡母、孤姐、三个外甥女儿去?我又哪里有本事顶门立户,不叫家人再受欺负去?”
“姐姐说,我出宫之后是可以嫁人,过自己的日子……可我若另外嫁人了去,日子好坏还难说,那我就更没法子顾着自己的娘家了。”
语瑟吸一口气,伸手攥住语琴的手,“所以,姐姐,您就容我在这宫里留下来吧!我不出宫去,可是我也知道我在宫里该选哪条路去。”
语琴心下哗啦一敞亮,这便伸手抱住了语瑟,“好妹子,你可想明白了!你留在宫里也好,只要你明白在宫里的路该怎么选,那我自然也会帮你顾着你们家去。”
“英廉送你进宫来,并非没有攀附我的意思。我便设法转给他个意思去,他自然会更尽心尽力看顾你家里去。”
语瑟虽终于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可是眼底的伤感还是并未尽数除去。
“只是……宫里的规矩,官女子满了二十五岁得出宫去。即便是姐姐身在位分,有权力设法留我;可是姐姐也说了,后宫里的人心险恶,姐姐上头终究还有旁人做主呢。到时候儿若是旁人想用我来拿捏姐姐,就是不叫姐姐如愿,那我还是得出宫去。”
语琴微微一顿,松了一半的手,眸光略微凉了下来。
“所以呢,你还是想得宠,以此来进封?”
语瑟紧张得微微颤抖了起来,可是一双眼还是勇敢地迎上了语琴的眼睛。
“……我不想瞒着姐姐。是,我想留在宫里,还是想给家人一个靠山,不仅叫她们能吃饱穿暖,还叫她们从今往后再没人敢欺负了!”
“我若只是个官女子,便是留在宫里,也达不到这样的心愿去。我唯有进封,唯有成了娘娘,外头人才会生出忌惮之心来。”
语琴霍地松开了手,背转了身去。
“我说我能帮衬你顾着你家人,可是即便是我,也没本事跟你保证你必定能得宠进封去!这个宫里,最难左右的,就是皇上的心。我自己当年也有痴心,也曾想要得到皇上一缕回眸——若我有与你保证进封的本事,我这些年早为自己等来一男半女去了。”
语瑟听着,也是难过地又落下泪来。
“我都明白……我也没说难为姐姐去。”
“我只是,我只是想着白常在小主的话去——白常在小主告诉我,凡事以她为例子就是。白常在小主这些年也未得宠,再未晋位,可是皇上当年不是也将她封为常在了么?”
语瑟抽抽噎噎道,“白常在与我不光说了她自己,还说到了瑞贵人。瑞贵人的经历也与我跟白常在相似,如今也能进封贵人,成了内廷主位去。”
语琴半晌没说话,只是垂首细想。
忽然,语琴猛然抬头,“白常在今儿怎么会突然找你说这样的话去?”
不可能是婉兮啊,不然婉兮也不至于叫她回来与语瑟说话儿。
那这宫里,授意白常在这样做的,若不是婉兮,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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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琴在永寿宫里耽搁得久了些,待得回到景仁宫,却里外都没找见语瑟。
语琴心下便更有些不快,问了潋滟和宫里的总管太监林顺碧,都说今儿不是语瑟当值,这便也没留神她去了哪儿。
晴光便道,“那你们还不赶紧派人去找?主子有话要与二姑娘说呢。”
在景仁宫里,因语瑟是语琴的妹子,在她自己家里而是行二,故此景仁宫上下都叫语瑟为“二姑娘”。
天儿都黑透了,语瑟方姗姗归来迟。
语琴的耐心早在这等待里都给磨平了,听见语瑟回来,已是厉声吩咐,“叫她立时进来见我!”
语瑟其实已在殿外。
她回来都这个时辰了,她自己早知道已是违反了宫规,故此一回来已是赶忙来见语琴,站在殿外候着。
晴光看出语琴当真气坏了,便也不叫旁人传话,怕他们掌握不好分寸,这便亲自迈腿出门儿来传。
已是夜色如幕,晴光走得本来就急,出了门儿也只是直朝着语瑟去。
不想冷不丁一抬头,却见廊檐下不止语瑟一个人,还多了个人去。
晴光一看之下,连忙蹲身行礼,“奴才眼拙……”
那人却轻轻含笑,“不,是我来得突然了,也没惊动你们。”
晴光忙道,“请小主少待,奴才进去通禀一声儿。”
那人却拦住,“不必了。我啊,是来送小陆姑娘的。人送到了,我也就该回去了。”
那人略微顿了顿,便也捉着晴光的衣袖道,“我住的地儿,你知晓,有颇多不便。我也是趁着夜色,才方便朝你们这边儿来。这会子我得赶紧回去了。”
晴光便也一点头,“那奴才送小主。”
那人却笑,“不能从你们宫里直接走,我啊,还得往远了绕个大弯儿,再多散一会儿才回去呢。成了,你们也甭管我了,庆妃娘娘定是等急了,你先陪着小陆姑娘进去给庆妃娘娘回话儿吧。我就先走了。”
语琴在殿内等了半晌才见语瑟进来,心内的怒气便不由得又多加了一分去。
语瑟刚进殿门,语琴便厉声喝道,“跪着说话儿!”
语瑟惊得满面都是纸白,忙跪倒在地。
晴光忙上前,伏在语琴耳边轻声道,“主子先别生气……方才奴才出门儿,见二姑娘是被白常在送回来的。”
语琴也是一怔,“白常在?她人呢,怎么也不请进来坐坐?”
晴光便笑,低声道,“白常在说,主子您必定体谅她的不方便。这还是趁着夜色才往咱们这边儿来,便不敢耽搁,将二姑娘送回来,她就赶紧走了。”
语琴也是微微眯眼,盯住语瑟,“白常在为何会送你回来?”
语瑟忙道,“回姐姐……哦,不,庆妃主子,我今儿其实就是遇见白常在了,是白常在与我说了小半天儿的话去。”
话说到这儿,语琴隐约察觉这里头有缘故。之前那一肚子的着急上火,这便也都缓缓平静下来了。
“那你就别等着我一句一句问你了,你还不直接都与我说明白了?”
语瑟终究今年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这会子一张脸先是吓得纸白,又见语琴问到缘由,面色这又忽地红了起来。
晴光瞧着,便连忙屈膝,“二姑娘必定是有体己的话,想单独与主子讲说。奴才听不懂,也帮不上忙,在这儿杵着倒不自在。不如主子容奴才先行告退,若主子有使唤,这便叫奴才一声儿就是,奴才就在门外。”
语琴便也点头。
晴光退了出去,将暖阁的门与外头的殿门都带严。
语琴眯眼盯着语瑟,“这会子再无外人,就咱们两个,你有话便说吧。要是你这会子还跟我推三阻四的,那便是摆明了也不将我当成自家人了……那,咱们两个之间倒当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语瑟已是吓坏了,伏地便落下泪来。
“庆妃主子,您先别恼了奴才,先听奴才说呀……”
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在这寒潭水深的后宫里,便是再有些小聪慧的,又能聪慧到哪里去?这会子见语琴已是彻底撂下了脸子来,她便也明白,此时已是再无退路去。
语瑟声泪俱下道,“不瞒庆妃主子,奴才去年有幸被挑选进宫来,心里的确是揣了份儿念想——咱们家出了庆妃主子您,便整个江南陆氏,不管远支近支的,都宛如在眼前开了扇门去,都希望自己家里也能再出一位娘娘去啊。”
“从前咱们家只是江南汉人,便是‘江南二陆’的大儒声名远播,可是在这大清天下,咱们家原不在旗,也没有人出仕为官,故此谁敢想咱们家还能出了娘娘去?”
“可是姐姐开了先河,不但进了宫当了娘娘,而且更是打破了旧例,无子却能封妃了!更因为姐姐,姐姐本家儿,连同我们家等几家近支的,都能先后奉旨入了旗,有了旗人的钱粮、官房、田产去……”
“这是何等的荣耀,故此小妹我从小儿便有了‘语瑟’这个名儿,便由家里人耳提面命着,要以姐姐为榜样,也争取能叫咱们江南陆氏再出一位娘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