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蕤急得直搓手,只得高高踮脚看向那阵中。
婉兮也站起身来,一起走到凉亭边去看向被困住的孩子们。
这会子,福康安已经跟猴儿似的跑遍了这迷宫中的每一条路,终于找见了永璇和永瑆,正带着他们往小七他们那边汇合。
婉兮不由得轻叹,“这是夜里,莲灯也暗,他竟然能跑遍每一条路,还没跑重复……真是难为了麒麟保这孩子。”
皇帝便也轻哼一笑,“你说的对,他是被逼出来了。你没瞧么,他每跑进一条道,都在地下画个记号儿。”
皇帝侧眸,朝婉兮轻轻眨眨眼,“这孩子头脑灵活,思路清楚,倒有些领兵之才。”
婉兮只能含笑轻轻哼了一声儿,“爷果然是故意借着这迷宫,来考验几个孩子呢。”
婉兮远远看着始终陪在小七身边儿的拉旺,“那拉旺那孩子呢?爷又做如何观感?”
皇帝悠然一笑,“那孩子处乱不惊,在孩子们都惊慌失措的时候儿,他自己虽然也紧张起来,可是他始终——没有松开小七的手,也从未在小七面前露出半点惊慌来。”
“这会子啊,若说麒麟保那小子是小七的盼望,拉旺却是小七的定心骨儿。”
婉兮不由得转过头去,仰眸凝视住皇帝。
皇帝没回头,却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
“九儿啊,我希望咱们的女儿,一世安稳。”
婉兮无声一笑,便也轻轻垂下头去,“生下儿子,我自然希望他们也能如麒麟保一般活泼、热烈、新花样儿无数;可是生下的女儿,我心下也总将‘安稳’二字摆得最重。”
皇帝点点头,伸手指向阵中,“瞧,他们已经汇合一处了。”
婉兮也是欣慰点头,“兄弟姐妹,已然明白在困阻之前,相互信任、相互依靠。”
皇帝侧眸,凝眸一笑,将婉兮的手又攥得紧了些。
婉兮便也“扑哧儿”轻笑出声来,“奴才懂了,这才是爷今晚这番安排的用心良苦。便是生辰,玩儿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在生辰这一日,在玩儿里,学会未来人生中那要紧的道理去。”
皇帝不知怎地,却是轻轻一叹,“九儿啊,孩子们很快就会长大了……你看拉旺和麒麟保两个,还记得他们刚被送进宫来的时候儿,才是多大一丁点儿么?如今却也都有模有样儿地,像个小小的巴图鲁了。”
婉兮便是点头,“可不,明年小七也该进学了。孩子们的长大,仿佛都是一晃之间的事儿。”
皇帝面上却缓缓收敛了笑意去。
“可是,我都五十岁了……他们却还都这样小。我都不知道,我将来还能陪伴他们多少年去?”
婉兮心下愀然一疼,忙伸手捂住了皇帝的嘴,“爷怎么好端端地忽然说这个?爷是天子,天子便是万岁,要活一万年呢!”
皇帝哼了一声儿,伸手捏了婉兮鼻尖儿一记,“万岁?你要把我当成什么了,嗯?”
婉兮忙吐舌,却也沉默不做声了。
是啊,未来,人的寿命在那么遥远而苍茫的未来面前,谁又能勘破了去?
皇上今年五十岁了,而今晚又恰恰是七月十五,且是孩子们的生辰。这几个缘故归总在一起,难怪皇上会生出这样的感慨来。
婉兮将头轻轻歪在皇帝手臂上,“奴才不知道未来有多远,只从不忘这一路从何时走来,又与爷这样一起走了多久。对于奴才来说,未来多久都不要紧,奴才心下最珍重的,永远是与爷一同走过来的这些年。”
“所以奴才啊,从不担心将来,奴才只想更用心记着皇上给予的每一个‘现在’。”
皇帝静静听着,长眸里月色灯光一同粼粼闪动。
婉兮娇羞一笑,躲开皇帝的凝视,“谁能说得明白,自己这一辈子是生为谁来,死为谁去?奴才啊,从前也说不清楚。可是这会子奴才却有些明白了——奴才想,我这辈子出生而来,便是为了能在十四岁的时候儿便早早遇见爷,然后陪着爷,长长走过这几十年来吧?”
“傻妞儿。”皇帝语声中已有哽咽,一把将婉兮紧紧抱在怀里。
那张随时可口吐莲花、一言生杀的嘴里,此时已然再无言语可以表达心情。
唯有,深深、绵绵,去亲她的嘴儿。
如同一起封缄了一个诺言。
杏树院里,愉妃与自己这宫里的人也要安置了。
按着规矩,随居的贵人、常在都来给愉妃请安,这才能各自归去安置。
鄂常在晚上才搬过来,忙碌了大半晌,这才勉强将偏殿给收拾出个模样儿来,能住人了。
鄂常在便来得最晚,在愉妃都卸了钗环之后才来。
鄂常在进殿连忙请罪,说来晚了。
愉妃坐在妆奁前,并未回头,只是盯着镜子里她自己那张脸。
“无妨。凭咱们的情谊,我哪儿会与你计较这个。”
鄂常在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我自然知道愉姐姐你不会与我计较,只是我今晚上刚挪过来,那偏殿又不成样子。我忙着亲手归置,这便忘了时辰,这才来晚了。心下觉着过不去,才该给愉姐姐请罪的。”
愉妃听着鄂常在这口气,便忍不住笑了。
她们两个是姻亲,从前也一起商量过事儿,故此鄂常在是早就管她叫“愉姐姐”了。只是这会子听起来,怎么倒有些不顺耳了呢?
按着宫里的规矩,一个小小的常在,根本就不是内廷主位,在愉妃这样儿的有皇子的妃位面前,只是奴才,如何敢姐姐妹妹的称呼了去?
愉妃便点点头,“也是我怠慢你了。堂堂常在小主儿,那偏殿却还要你自己动手去归置。我啊,是应该早就派好了人手,替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才是。”
鄂常在一怔,忙蹲礼,“愉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皇上是今晚忽然才下的旨意,愉姐姐如何能事先知晓呢?又何来早早准备之说?”
愉妃轻轻一笑,“可不嘛,皇上的旨意,我当然没本事提前就知晓。自古君心最难测,我也没指望敢去猜皇上的心;可是我啊,总以为凭咱们的情谊,我好歹能事先知道你的信儿去。”
“只是我没想到,你在慎刑司里得了皇上的谅解,这么大的事儿,你却连一丝口风都没能与我透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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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都被吓着了。
她惊惊望住皇帝,赶忙小声求饶:“……爷,爷爷爷您暂停下,都,都这个月份了。”
刚失去小鹿和前面的那个孩子,这失而复得的一胎婉兮是从没有过的小心翼翼,半点闪失都不敢的。
皇帝先是故意露出失望的神色,接着便抱着婉兮在原地猛地转了个圈儿,便是大笑出声儿。
“想什么呢你,嗯?今儿是莲生的生辰,今天又是将啾啾的与莲生一起过了。爷前头都在忙着那些乱糟事儿,都没能好好儿陪孩子过生辰……爷这是想带着孩子们好好玩儿一把去呢,你给想哪儿去啦?”
婉兮又惊又羞,忙往皇帝怀里钻。
皇帝却是大笑,凑过来将唇贴在婉兮耳边儿,“爷就是想,也得再忍几个月去。这会子便是爷自己的渴望,也比不上咱们即将落地儿的这个孩子了……傻妞儿,爷只会比你都更疼惜这个孩子,爷哪儿能糊涂成那个样儿?”
婉兮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将头干脆都往皇帝下巴颏底下钻,软语告饶,“爷……饶了奴才吧。”
皇帝凝视着这样的婉兮,也不由得叹口气。她在他面前儿,永远是会撒娇的小女孩儿;隔着那十六岁的差距,他便也永远看不出来她都快三十五了。
在他眼里啊,她永远是那个小小、软软、爱撒娇却又倔脾气的小丫蛋儿。
皇帝这样一想,心便又酥了。忍不住抱着婉兮回到炕边儿坐下,将婉兮圈在怀里,又对着嘴儿缠磨了,不肯松口。
婉兮的呼吸急了,身子却也自动软下来,只在他怀里娇声哀求,“爷……爷再压压,不然爷该难受了。”
幸好这会子外头呼呼咚咚传来孩子们奔跑而近的脚步声,皇帝这才长长地叹一口气,将额头抵着婉兮的额头,“……都赖你。这几年来,明明知道你的身子没闲下来过,爷也舍不得你辛苦,可就是——见了你就守不住”
婉兮面上大红,轻轻推了皇帝一把,含羞带俏地轻啐一声儿,“亏爷说得出口”
皇帝抓过她的手来,在嘴里轻轻咬了一记,“怎么说不出口?况且……就算爷忍着不说,那这前朝后宫里,谁看不见你这些年都忙活什么呢?谁还看不明白,爷对着你有多忍不住……”
孩子们的动静已经到了门外,婉兮羞得赶紧“呸呸呸”了三声,“爷,快别说了”
玉蕤在外头也轻声咳嗽,给里面知会呢。
皇帝这才大口吸气,将婉兮稳稳当当从腿上挪开,放在了坐褥上。
婉兮便也吩咐,“玉蕤,是孩子们都来了吧?叫他们进来吧。”
几个孩子噼哩噗噜地都进来了。婉兮一瞧,还多了几个。
不仅是小七、啾啾、拉旺和福康安这几个,连同日过生辰的永璇,以及永瑆等几个也都来了。
婉兮略有些不放心,轻声对皇帝耳语,“……都这样晚了。”
皇帝便笑了,“好了,我心下有数儿。明儿早上准他们几个晚两个时辰进上书房,叫他们多睡一会儿就是了。难得今晚儿高兴。”
几个已经进了上书房的男孩子登时掩饰不住欢喜,眉飞色舞起来。婉兮瞧见了便也宠溺地摇了摇头,“就怕他们啊,今晚儿上回去了也都乐得睡不着了。”
皇帝便也笑,指着那几个男孩子,“你们先别美,明儿我虽准你们晚两个时辰进上书房,可是明儿下午我就考你们的功课。你们要敢偷懒儿的,明晚散了学之后,便自己拿一袋子一百枝箭到箭亭练射去,射完了才准睡觉!”
几个男孩子全都唧唧咕咕地笑,倒是每个人眉目之间都并无半点惧色。
婉兮瞧见了,心下便也欣慰——由此可见,这几个孩子的功课、箭技必定都是了得,才能在皇上说要考他们的功课,还说罚射箭,他们依旧还能这么笑嘻嘻的。
皇帝招来胡世杰,连同婉兮宫里的刘柱儿,附耳在他们耳边说完了话,便朝孩子们一扬手,“去吧,跟着他们去!”
孩子们一声欢呼,又噼哩噗噜跟着跑出去了。
婉兮由玉蝉扶着,小心地下炕。皇帝却一笑,回身又将婉兮给打横抱了起来。
婉兮低声惊呼,“爷!——”
皇帝却是眨眼,“都这个时辰了,她们旁人的院子都下钥了,这会子便是爷抱着你过去,也没人能看见。”
皇帝便这么抱着婉兮,两人同乘一架肩舆,一同来到了“西洋楼”一带。
婉兮惊诧,“这会子来这儿作甚?”
那养雀笼里还养着孔雀呢,听见动静,那孔雀在大半夜里叫起来,还怪瘆人的呢。
皇帝却笑,冲婉兮神秘地眨了眨眼,便下了肩舆,抱着婉兮一路走进了“养雀笼”西边儿,那新建的“万花阵”!
此时的“万花阵”,胡世杰早已带人布置完了,只见婉兮和玉蕤位下的官女子,连同语琴、婉嫔位下的几名官女子已经都候在此处。人人手中举着莲花灯,含笑而立。
婉兮也是意外,忍不住低低惊呼,“爷,这是……?”
皇帝却抱着婉兮,在那迷宫小径里只三晃两晃,便顺利抵达了迷宫中心的八角凉亭。皇帝扶着婉兮在凉亭中高座。
他们这么顺利,其余的孩子们却都叫唤了起来,“皇阿玛!你们是怎么过去的?我们怎么通不过去?”
皇帝跟个大孩子似的,兴高采烈地挥动手臂,“就是要让你们通不过来!你们在这‘万花阵’里头藏猫猫儿吧。谁先能顺利走出来,皇阿玛便给你们奖赏!”
倒是猴儿似的福康安,与性子沉稳的拉旺两人并未惊慌。福康安先窜上那砌成迷宫的半人高的矮墙上,居高临下向四周打量;拉旺则盯住了皇帝和婉兮,然后回头逆着去回想他们两人方才的路径……
皇帝一瞧,便低声笑了,扭头冲婉兮说,“这两个才是小鬼头!不能叫他们这么快就看出门道儿来,不然这‘万花阵’还不白修了!”
皇帝扬声唤:“胡世杰,变阵!”
胡世杰手中忽然出现红白两面小旗,左手红旗一摆,只见那些举着莲灯的官女子便都呼啦闪身入了万花阵中,身影倏忽散开,墙头便只能看见一模一样的莲灯,却再分不清谁是谁了。
胡世杰手中红旗又是一摆,所有官女子便都快速跑动了起来。
虽然砌成迷宫的矮墙是固定的,可是这些人影灯光却是变幻莫测的。原本还能大致看清楚迷宫方向的福康安和拉旺两人,登时被这一群人给扰乱了。
福康安急得直拍脑门子,“哎?哎,胡世杰谙达,你不带这样儿的!”
拉旺也抿紧了嘴角,眯眼紧紧瞪住那变幻不停、却又分不清谁是谁的灯影,抬眸,只从那灯影之上,遥遥望着八角凉亭里的皇帝。
见这两个孩子终于也迷糊了,皇帝在凉亭上高兴得像个大孩子,直拍手。
婉兮除了叹息,还能怎么样呢?她摇头轻笑,“爷……欺负小孩儿”
皇帝却哼了一声儿,“这就叫欺负了?爷若真想欺负他们,那他们还有可能走得出去么?”
八角凉亭在整个迷宫的中心儿,地势也最高,故此能看得最清楚。婉兮斜倚在交椅壶床上,也只能含笑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