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6章 6、和贵人(七千字毕)

皇帝依依不舍地走,婉兮却叫住皇帝,呈上几个食盒。

皇帝打开看,都是炉食。炉食方便在路上带着,不怕干,也不易坏。

皇帝便挑眉,“这回怎么想着给爷路上带炉食?”

婉兮却笑了,从皇帝手中轻轻夺回食盒的盖子来,盖回去,“爷会错意了,这些炉食,奴才可不是给皇上预备的!皇上路上用的,自然有内务府下的内管领都预备好了,必定比奴才这个做得好吃多了。”

皇帝便高高挑眉,抱起膀子来盯着她,“哟呵!那你给爷看,是几个意思?那这又是给谁预备的?”

皇帝自己说罢,不由得眼珠儿一转,“……进给皇太后的?”

婉兮低笑出了声儿,却又是故意矜傲地摇了摇头,“也不是给皇太后的。反正皇后娘娘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呢,皇太后想吃什么,皇后娘娘亲自做就是了。”

皇帝忍不住轻啐了婉兮一声儿,“小蹄子,那你到底给谁做的?”

婉兮轻轻一笑,刚想张口说,却还没等说呢,啾啾从外头进来。

刚一进门儿,还没顾上给双亲请安,先皱起鼻子来在空气里嗅了嗅,“……膻味儿!牛羊的?”

婉兮是被啾啾的“狗鼻子”给打败了,这便红了脸看向皇帝。

皇帝便也笑了,“那我知道了,你是给和贵人的!”

婉兮含笑点头,“这会子奴才不便再到皇后宫里去送,还是请爷代为转交吧。爷别忘了告诉和贵人,这些炉食都是奴才在岛上专门砌了新灶,用了新锅、新铲,一应的厨灶用具全都是新的。”

“这些炉食和面的时候儿,半点猪油都没碰过;或者用素油,或者用牛油羊油,其余半点不沾的。”

皇帝不由得微微眯起眼来,“你竟细心若此”

婉兮轻笑一声儿,“终究满人古时曾以放牧猪群为生;满人上供用的也都是猪肉、猪血,平素吃饽饽,里头必定离不开荤油……尤其是皇后娘娘,因主持坤宁宫家祭,要亲自在大灶里煮猪肉,平素怕便容易忽略了和贵人的习俗。”

“这会子皇后主子走得也急,奴才也怕皇后娘娘给忘了这些,倒叫和贵人在路上没有合适的吃食。既然奴才独住一岛,什么都方便;且奴才是汉姓女,平素猪肉荤油用的也不多,还是喜欢素淡的些,这便更方便替和贵人预备。”

皇帝说不出话来,只是深深凝着婉兮。

良久,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她扯过来,落下唇来仔仔细细亲着她。

流连太久,气息便已乱了。婉兮红着脸,轻轻推开皇帝。

“爷快走吧。再盘桓,奴才便更舍不得爷了……”

皇帝极力平息气息,故意在婉兮耳边呢喃,“那便叫你舍不得!叫你这一个月想着爷,等爷回来……咱们再将这些账目,混在一起,一并算过。”

婉兮脸便更红,含笑做了个鬼脸儿,“爷,年过半百了呢……”

皇帝懊恼,伸手绕过她腰侧,在她那圆翘上,又揉又捏了一把,这才意犹未尽地去了。

皇帝起銮而去,婉兮率语琴、舒妃六宫,一并送行。

銮驾走远,婉兮与语琴携手往回走,婉兮远远望望那空了一半儿、倒是因此而清静了许多的“天地一家春”,缓缓道,“二月,节气上算开春儿了,万物更新,姐姐的宫里也是时候打扫门户了。”

语琴轻轻一哂,“可不咱们虽说倒用不着回避皇后,不过她这会子不在京里,的确叫咱们更松快些。等她随着皇上谒陵回来,我那景仁宫里,也该安顿下来了。”

婉兮含笑点头,“姐姐那边可都安排好了?”

语琴轻笑,“安排好了。正好豫嫔随驾走了,而她们两个又都在宫里;现在只需要我跟小鹿儿暂时搬出来,将那个空院子留给她们两个去就够了……到时候儿,咱们且看着就是了。”

婉兮含笑点头,“我这两天就放出话儿去,说小鹿儿三月就要种痘,我心疼孩子,这个月非要跟小鹿儿守在一处。你便可自自然然搬出来,到我岛上去了。”

皇帝銮驾刚走,语琴还没等搬过来呢,第二天,九福晋兰佩便已急着递牌子进园子来请安。

接下来即将有四公主的厘降,以及永瑢出宫就府迎娶福晋,这两宗都是皇室与傅家的联姻,婉兮有多忙,九福晋就一样有多忙。

故此两人总要碰头在一处,将两边儿的事儿对好了,才不致出了纰漏。

九福晋见了婉兮,行完礼,便也褪去客套,叹了口气。

“奴才方才先去看了纯贵妃一眼……终究四公主是纯贵妃所出的公主,奴才需要先问问纯贵妃的意思。”

婉兮点头,“这是应当的。若不是纯姐姐身子不好,这会子操持这些事儿的,便也应当是纯姐姐。”

九福晋轻轻摇了摇头,“当着令主子,奴才方敢说句实话——奴才怎么瞧着,纯贵妃有些不大好了?奴才真担心这会子替四公主办婚事,若是办得迟了,倒可能要先守丧了。”

纯贵妃的身子,婉兮心下多少有数儿。归云舢也私下里说过,说今年开春儿便是一大难关;纯贵妃若熬过去了,兴许还有日子;如这个开春儿便不好,那很可能就是大限已到。

而若是纯贵妃这个开春薨逝,赶在四公主婚事前头了,那四公主就不能如期成婚,倒要守满孝期去了;同样的道理,永瑢的更是如此。永瑢身为皇子,甚至要守满三年的孝期去。

婉兮也是点头,“皇上定在四月初三行初定礼,五月十三行成婚礼,这便也都在眼前儿了。相信纯贵妃必定能熬过去。”

兰佩便也只好点头,长叹一声。

兰佩这样叹口气之后,便半晌没有再抬头,显是有些走神了。

婉兮便轻声问,“……可是府里预备两桩婚事,遇到了什么难处?若是有为难的,你尽管与我说就是。”

终究这会子皇上去谒陵,九爷也随驾去了。这府里的大事小情也都是兰佩自己一个人扛着呢。九爷府里还比不得宫里,终究宫里有整个内务府来各分其职呢。

兰佩闻言霍地抬眸,望住婉兮,眼中已是起了水雾。

“芸香她……生了。”

买丽克惊讶得圆睁双眼。

“原来汉字跟画儿一样,看一个字,就能看得见一个人的面容!”

婉兮含笑点头,“的确如此。汉字的由来,在远古的时候儿,就是先人们在岩壁、龟甲上的图画,慢慢儿一点点简化演变而来。”

买丽克将那幅字拈起来,欢喜地举在眼前又仔细看了好半天,接下来便抱在怀里,目光殷殷望住婉兮。

“这幅字,可否送给我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汉字里还有这样一个,能与我相关联的。”

买丽克说着赧然垂首,“从前我总以为,汉人的世界与我们的,是两回事。汉人的天地、汉人的风俗、汉人的文化,都与我相距遥远,与我无关。”

婉兮含笑点头,“我知道你的回部名字叫买丽克,那我既然要教你汉话,我便也帮你取一个汉字的称号,也好叫咱们私下里昵称的,可好?”

买丽克眸光便又是一亮,举起怀中这幅字,“这个字可不可以当名字?我就用这个字当称呼,好不好?”

婉兮拊掌轻笑,“当然可以。古时候就曾有一个女子,以此为名。”

买丽克怔住,“她是谁?她为何也用这个字?她是你们汉人么?汉人为何也用这个字为名?”

婉兮含笑点头,娓娓道来,“那个女子是六百年前的南唐人,她十六岁时被南唐后主李煜选入后宫。她母亲的祖上,是唐代随着使臣从西域来江南经商的回鹘人,故此她有回鹘人的血统,眼睛便如你一般的深凹。”

买丽克便笑了,“对,我们回部的祖上就是回鹘人。若此,那个女子与我倒算同族。”

婉兮点头,“因为她生得卷发、高鼻、浓眉、长睫,双目深凹而顾盼有情,故此南唐后主李煜便为她取名‘窅娘’。”

婉兮含笑抬眸,凝注买丽克的眼睛,“这个字,便是为回鹘后裔女子所用,故此用来当你的称号,便最是合适。我便从此管你叫‘阿窅’,可好?”

买丽克惊喜地扬眸,仔细回味了一下,便用力点头,学着婉兮用汉话说了一遍——“阿、窅”。

婉兮笑着点头,“阿窅,你喜欢么?”

买丽克用力点头,“我喜欢!”

因为一个字,叫婉兮与买丽克之间的距离便倏然拉近。

婉兮便迭声连连叫几回,“阿窅,阿窅,阿窅……”

买丽克便也笑,同样迭声地回应,“哎,哎,哎!”

两人相视而笑,两双手已经不自觉地向对方伸过去,握在了一处。

婉兮含笑道,“你说回疆与内地相距遥远,汉人的世界与你们的,仿佛不是一个;这话有理,却不对。”

“便如我说到的窅娘,她自己就是身在江南,为南唐后主李煜后宫的嫔妃。她相貌美丽之外,更因为有你们回鹘女子的血统,故此天生善舞回旋,舞艺便是在江南之地、南唐后宫,也是独领风骚。”

“她身段儿轻盈,可做根据王昌龄《采莲曲》所编的‘莲中舞’。南唐后主李煜用黄金打造两丈高的莲台,窅娘可在莲花中为他回旋而舞。”

“窅娘为莲中而舞更加轻盈,不穿鞋履,只用布帛缠住双足。”

婉兮含笑眨眨眼,“便如这大清的后宫里,说到汉女,第一个特征便是缠足——便也有人说,汉女缠足的习俗,就是起源于这位窅娘。”

“窅娘面貌之美,可由这个‘窅’字窥见一斑;窅娘的舞姿之妙,又成为史书上唯一能与汉代赵飞燕相提并论之人。”

“所以你瞧,一个有回鹘血统的女子,竟然开创了汉女缠足的先河;可以与赵飞燕并论而竞美。那你们回疆与我们内地,乃至江南汉人的生活,何曾远隔了?又何曾是两个世界?”

买丽克听得也是微微张开了嘴。

“原来,汉女缠足的习俗,竟然可能是一个回鹘后裔的女子开创的?天啊,我从来就没想到过。”

婉兮含笑点头,“其实说到窅娘,都已经算晚的。咱们还该往前再继续推算——比如说到回鹘商人从西域到内地来经商,这便是大唐时候再常见不过的事;后来大唐遇安史之乱,险些灭国,还是回鹘出兵协助平叛,这才叫大唐气数又能延续下来。”

“故此大唐国都长安,亦即今日的西安,大唐皇帝便下旨,将城中最繁华的钟鼓楼处,赐给回鹘商人经商……从大唐至今,数百年来依旧如此,这便是大唐为了感谢回鹘的救国之恩。”

说到“救国之恩”四个字,买丽克的面颊也不由得红了。

婉兮点头,“虽然那是大唐,此时已是大清,但是中原王朝实则一脉相承。便是如今咱们皇上每年的祭祀里,还都要拜祭历朝历代的先帝。咱们大清的皇上,从不仅仅将自己当成大清这一代的皇上,更不只是满人的皇上,大清是传承汉唐,历朝历代绵延而来。”

“故此那大唐时候的救国之恩,咱们大清也同样记着。”

买丽克的脸颊,便更加红润了起来;那一双天生深凹明媚的眸子里,更是波光流转。

这个回部女子,从正月十三同乐园看戏那日,整个人便是苍白隐忍的;这一刻,终于在婉兮面前柔软了下来,那容颜里天生的艳丽,便也如花朵徐徐绽放开来。

婉兮望着这样的买丽克,终于放心而笑。

“还有更远的呢,例如汉代,中原与西域便经由丝绸之路经商来往。内地太多的诗词里留下了关于‘胡姬’貌美、善舞的记载去。便如汉代的乐府诗中便曾说‘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买丽克不由得含羞微笑,“说得好美。”

“不仅美,”婉兮轻轻拍拍买丽克的手,“更可贵的,是性子的直率与刚烈。便如我神往钦佩热依木夫人许久,那首乐府诗里在赞美胡姬的貌美之后,还接下来说‘不惜红罗裂,何论轻jian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便是讲这位胡姬拒绝霍将军门客冯子都,不为权势与金钱所折腰,不惧当场翻脸,扯断红罗带,直斥金吾子。”

婉兮收起微笑,正色凝视买丽克,“再加上本朝这热依木夫人的故事,更叫我觉得,回部女子最动人之处,倒不是倾国美貌、如燕舞姿,而是这一份直率刚烈的性子。”

“所以你瞧,你们回部人,千百年来早已与内地的历史嵌合在一处;西域与内地虽然地理上相隔遥远,但是从来都不是两个世界。此时咱们身处的虽为大清后宫,在后宫里说满语,习俗多是满人的;但是无论后宫,还是整个内地,与你们世代居住的西域,终究还是同一个世界。”

“你日后若吃食、穿着,或者使唤人手等事情上,若有事,尽管来与我说。我好歹还能学着去了解你们一些,必定能帮得上你去。”

买丽克呼吸微微急促,抬眸凝视住婉兮半晌。

终于,买丽克垂首,手上已是攥紧了婉兮,“多谢令贵妃。我不知道你们的汉话该如何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我只懂得说:我很庆幸能在这陌生的内地、陌生的大清后宫里,能够遇见令贵妃您。”

婉兮含笑点头,“我又何尝不是?我与热依木夫人始终缘悭一面,如今见了你,便也叫我心下得偿一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