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求别的,只求这会子风平浪静的,等小鹿儿明年种痘平平安安过来,就够了。”
永璐的周岁已经过了两岁,已是到了种痘的年纪。钦天监已经给了永璐种痘的吉时,就在新年开春儿。
算算永琪的第二个孩子可能落地的日子,便也在那前后。若能借那孩子的事儿,来暂且拴住那几个人的心去,倒也叫小鹿儿种痘的事能得些平安了。
十二月,皇帝的国事也侧重于新旧交替。
十二月初五日,皇帝升座太和殿,文武升转各官谢恩。
十二月初八日,正式下旨:“皇六子永瑢嗣慎郡王后,以承王祀。著封为贝勒,于明年就府。”
谕旨一下,纯贵妃苏婉柔这一生的所有念想,到这一刻终于尽告结束。
她这一生,一共两个皇子,长子三阿哥永璋,十三岁的时候儿被皇帝借故褫夺继承权;次子永瑢,在这一年被正式出继。
两个儿子,纵为皇子,也再与那个皇位无关了。
虽说这消息纯贵妃早就知道了,可是“传闻”与正式下谕旨确定之间,还有一些区别。只要皇上的谕旨一日不下,便总好像还存着那么一点子希望似的。
故此便是纯贵妃在慎郡王允禧去年过世之后,皇上就派了永瑢去送“陀罗经被”时心下已有数儿了,可是那会子还能硬撑,这谕旨一下,终是病倒了。
四公主哭着来请婉兮,攥住婉兮手的刹那,那指尖的冰冷叫婉兮都吓了一跳。
“令姨娘……我额娘这一回病倒与往日不同。我真的害怕,我额娘这一病便再,好不起来了。”
婉兮伸臂拥住四公主,“傻孩子,别说傻话。只是这十二月的天儿冷,你额娘身子本就弱,这才受了风寒。”
玉蕤也上前盯住,“四公主万万不能叫人说,纯贵妃娘娘是因为六阿哥的事儿病倒的……只可说天冷风寒。”
四公主忙抹一把眼泪,“我记住了。便是这眼泪,也只到永寿宫来流;在外人面前,他们别想看见!”
婉兮急急赶到钟粹宫,纯贵妃已是起不来炕了。
婉兮到来,纯贵妃虚弱地伸手,攥住了婉兮的手。
她想笑,可是一眨眼,泪终究是先流了下来,“淑嘉临去之时,托孤于你。我那时还说,又何必如此?唯有自己也到了这样一天,才知道原来这样做,才是最后的心愿。”
婉兮不想落泪,可是摇头之间,面颊上还是挂了水痕。
“纯姐姐,你别乱说。只是风寒,纯姐姐养几日,必定好起来了。”
纯贵妃努力地笑,“好起来?心病还须心药医,若叫我好起来,除非皇上收回成命,不叫永瑢出继了;又或者叫皇上毁去十一年前的前言,不叫我的永璋再受那等委屈了。”
“咱们当娘的,这一辈子好歹给皇上生下了两个皇子,又居贵妃之位,总想着好歹还能为自己的儿子争一点子什么去——可是你瞧,皇上竟是如何对我这两个皇子的?”
“皇上他——好狠的心啊!”
同是当娘的,婉兮如何能不明白纯贵妃的心啊。
纯贵妃用力抹着脸上的泪,“便是当年还想争,可是慢慢儿的,我也明白了,终究咱们是汉人,大清的江山如何能交给一个有一半汉人血脉的皇子来承继?”
“可是皇上啊,他不想将大位交给我的两个皇子去,那就不给好了;又为何非要将话说的这样明白,还每个都要下了谕旨,这样丝毫不留情面地昭告天下去,啊?”
“他就什么都不说,悄无声息地叫我的孩子绝了这个念想去,难道就不行么?”
婉兮垂泪,只能摇头。
纯贵妃叹口气,努力地想笑,“皇上其实就是想告诉天下,他才不会将大位交给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孩子去呢。他这是要叫满洲亲贵大臣们放心,是不是?”
婉兮伸手过来替纯贵妃拭泪,将被子给纯贵妃又拉了拉,“纯姐姐,听我一言:皇上谕旨既然已经下了,咱们便别再往回去想。不如想想将来,尽最大可能替三阿哥、六阿哥安排好前程,就也是了。”
“便是不能承继大位,当个逍遥王爷又有何妨?咱们在宫里这些年,亲眼看着皇上每日里的殚精竭虑……咱们的孩子,其实又何必非要那般?”
纯贵妃却还是泪水不停。
“逍遥王爷?婉兮啊,孩子们既然生在帝王家,便没有‘逍遥’一说,有的永远是‘成王败寇’。只要生为皇子,不管自己想不想,终究会一步一步被人推到那条路上去。”
“你看看我的永璋,他如今缠棉病榻已有数年,那都是委屈得来的病啊……我的永瑢呢,皇上叫他出继不说,初封竟然只给了个贝勒……我真怕永瑢也会一时想不开,步了永璋的后尘。”
婉兮轻声劝,“便是初封贝勒又何妨?终究六阿哥是承继慎郡王,那么将来便必定也是慎郡王……”
“郡王?呵呵……”纯贵妃轻轻摇头,“他若不出继,本该是亲王啊……”
纯贵妃哭得累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婉兮起身走到外间,拉过已经哭成泪人儿的四公主来。
“拈花,这会子你额娘心绪难平,可是你不能只这么陪着你额娘哭了。你额娘心疼你两个哥哥,你总得先拔出来,帮你额娘,冷静地看一看未来的路去。”
四公主用力点头,狠狠抹掉颊上的泪。
婉兮欣慰含笑,“好孩子。我曾与你说过:不能叫你六哥再步你三哥的后尘。你三哥郁闷在心,你六哥必须要看开才行。你额娘现在说不出这些话来,这些话唯有你去说。”
兰贵人也是心下苦闷,几次想去求见皇太后,可是皇太后心下也是不痛快,便都没见。
末了还是安寿出来亲自见了面儿,软声解释,“皇太后这些日子来身子也不大好,怕见了面儿倒冷落了兰主子。兰主子便回去吧,等老主子好起来了,自会宣召兰主子来见。”
终究也是怕,相对无言语吧。
兰贵人心下一时苦闷,无人倾诉,这便还是想到了忻嫔。
忻嫔所居的咸福宫,虽说与冷宫无异,可是冷宫也有冷宫的好,出入都容易避开人的眼目。
兰贵人这日趁着暮色前来,进了殿内还没等说什么,眼圈儿已是红了。
忻嫔拍拍兰贵人的手,“不必你说,我又如何能不明白你心下的委屈?你的委屈啊,症结全都在庆妃身上。”
“说起来我也奇怪呢,庆妃一个汉女,无宠也无子,凭什么就封妃了?可是想想,她这次跟颖妃,竟是与令贵妃同日得了诏封,这便叫人没法儿不怀疑,庆妃能有今日,怕还是令贵妃在皇上枕边儿吹的风。”
兰贵人却是冷笑,“无宠?谁知道呢。总归封妃谕旨下了这些日子来,皇上倒是轮着翻了庆妃和颖妃的牌子两回。人总归是进了养心殿的,早上也按着规矩赏了早膳的。”
“不过人那一晚上里,究竟是宿在皇上的寝殿里,还是宿在旁边儿的围房里,咱们外头人哪儿得知道?总归叫外头人再难说人家封妃是‘无宠’了!”
忻嫔勾着唇角,点了点头,“有宠无宠,看她进宫来这么多年的经历,还没有结论么?她是跟令妃一起进宫的,到今日,也十九年了。若是得宠,何苦十九年里一次动静都没传出来过?”
“别跟我说她有不育之症。这宫里进宫多年,一次动静都没传出来的,又不是她一个。否则这后宫成了什么?不育女子大集合?哈,真真儿是笑话!”
“若后宫里这么些女子都有不育的毛病,这还当进宫的时候儿那些查看咱们身子的嬷嬷、太医们当什么?他们就是这么替皇上‘复看’的,挑进来的都是这样的人?”
兰贵人也是哀哀一笑,“可不!皇上选了咱们,只是‘初看’;总归后头还有那么多嬷嬷、太医们的屡次‘复看’,就是要确保咱们的身子没病没灾,适合为皇家开枝散叶呢。这后宫里至少在走进顺贞门之前,便没有谁是身子不能生养的。”
“可是便是身子再能生养,若没有皇上的恩宠,便都是白搭。”忻嫔抬眸瞟兰贵人,“倒是咱们,才是当真无宠的。皇上压根儿就再没翻过咱们的牌子,才是真的。”
兰贵人恼得别开头去。
人家忻嫔好歹还生过两个公主呢,便是已经夭折一个,如今还有一个傍身。兰贵人任凭家世如何高贵,人又如何年轻貌美,却无法博来皇上一个侧眸。
忻嫔也是叹了口气,“我自己呢,倒也罢了。虽说才二十三岁,可是终究进宫也好几年了,算不得新鲜了。可是兰妹妹你不至于啊……你终究是皇太后的本家儿,皇上又是至孝之人,便是凭他对皇太后的孝心,也不至于这样对你才是。”
“不说远的,便说舒妃。当年不过是凭着舒妃的祖母耿格格与皇太后那么一点子情分,皇太后便护着舒妃一路封到妃位,还曾得了个皇子去;当年跟令妃当真是斗到风云变色,叫令妃也没吃什么好果子去……”
“你呢,你可是皇太后的本家儿,论远近,自然是该比舒妃亲近多了。那你在宫里至少也应该与舒妃平齐,进封妃位,得了皇子才是。”
忻嫔说着举袖按了按唇角,“不过好在兰妹妹还年轻,说不定皇太后早已为兰妹妹计划好了,将来这妃位和皇子迟早会得着,总不会落空的。”
兰贵人再坐不住,霍地站起。
“……这些,我都不想再说了!”
她朝着窗口走过去,立在窗边看窗外那满园凋敝的冬日光景。
“皇太后都如此待我,我又能怎么样?我去求见皇太后,皇太后都不见我……或者想来还是我与皇太后虽是本家,却终究支脉有些远了吧。”
忻嫔望着兰贵人的背影,叹了口气,起身走过来,轻抚兰贵人的脊背。
“皇太后是什么性子,你该比我清楚。皇太后是个要强的人,年轻时候家境虽算不得好,却不服输;在王府里从格格熬起,也终究走到今天。这样的老人家,如何能看着自己本家儿的晚辈吃亏去?”
“只是啊,皇太后再要强,却抗不过皇上的执拗罢了。皇上那枕边风的威力,都盖过了皇太后的训导吧。”
兰贵人倏然转身,盯住忻嫔,“你说这一切,都是令妃?”
忻嫔耸耸肩,“那日重华宫家宴的情形,你也看见了。令贵妃进封为贵妃,有违祖宗规矩,皇太后并不满意。所以我猜,皇太后必定曾经拦了;可惜君心如铁,皇太后也没能拦住皇上去。”
“皇太后设法拦阻她进封,令贵妃心下如何能舒服?可是她又不敢对皇太后做什么,她的怨气便总得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选一个容易拿捏的人……”
忻嫔说到这儿停住,兰贵人霍地转回身来,盯住忻嫔的眼睛。
“你是说,她故意坑我?就是因为我是皇太后的本家儿,她便向我身上来撒怨气?”
忻嫔摊了摊手,“不然庆妃为何一定要挪进景仁宫去呢?庆妃完全可以挪进永和宫,叫庆妃与婉嫔一起住着,也正好互相照应。”
兰贵人笑了起来,“你是说,我这些年没对她做过什么,她却先向我下手了?”
忻嫔轻叹一声儿,“这些年皇太后如何对她,相信你也有所耳闻。你觉着她会不恨么?”
“她不过在皇上面前儿装出个柔顺的模样儿来;可是她如今贵为贵妃,想要拿捏妹妹你一个贵人,自然便容易了许多。”
“况且如今她身边儿的,个个都得了晋位。庆妃、颖妃、婉嫔、瑞常在……啧啧,当真是各个位分上都有。都不需要她亲自动手,只需要她努努嘴,便自然有人替她动手了。”
兰贵人高高抬起下颌,“想向我下手?哈,她们想的美!”
忻嫔看了兰贵人一眼,便先转身,默默走回了炕边儿坐下。
“如今她已是贵妃,再不是从前的令妃、令嫔;更不再是那个官女子魏氏……便是兰妹妹你这样家世出身的满洲格格,对她也不能再掉以轻心了。”
“想她这回连皇太后都能斗赢,咱们自比皇太后又如何去?若不是小心绸缪,咱们非但斗不赢她,反倒会遭了她的算计去!”
忻嫔说着深深叹了口气,“最要紧的,是皇上这会子早已鬼迷心窍了一般。为了她晋位,连皇太后都不惜违拗;你再看那养心殿信任的总管……”